2025年6月14日 星期六

The Last of Us 2:《最後生還者》第二季:「喪屍」與「喪失」的深層恐懼與憎惡,後現代部落主義的存在寓言

April 13 - May 25 2025 HBO MAX

生還者再探

歪嘴偏頭的喪屍不僅僅侷限於活人生吃、面目猙獰爾爾

喪屍是保加利亞裔法國符號學家茱莉亞克莉絲蒂娃(Julia Kristeva)於1980年提及「透過自我與他者之彊界所形成無意識狀態的恐懼與憎惡」,衍生出防衛及抑斥的心理機制。喪屍是恐懼情緒狀態的傳染性投射,是殭屍教父喬治羅密歐(George A. Romero1940-20171968年至2005年《活死人之夜》Living Dead系列的小鎮悲劇;喪屍也是絕症疫情的隱喻,是丹尼鮑伊(Danny Boyle)《28天毀滅倒數》的全境擴散;抑或是人口爆炸、資源短缺的意象性解決方案,是布萊德彼特(Brad Pitt)監製主演的《末日之戰》中的掠食末日;喪屍更甚是無良橫行的世界裡求生存的明喻,是改編自勞勃柯克曼(Robert Kirkman)科幻恐怖漫畫《陰屍路》影集的人性鬥爭寓言。
 
HBO 20231月首播《最後生還者》第一季,高度反烏托邦的末日氛圍強制觀眾吸收大量的人間苦難,劇中角色們以父女、兄弟、情侶、至交、拍檔的二元一體組合,對照、類比、反射彼此間互依互存的人際關係。20254月《最後生還者》第二季,仍由電玩遊戲製作人暨開發商「頑皮狗」創意總監Neil Druckmann與首季擔任編劇及監製的Craig Mazin共同操刀,以部落主義與派系鬥爭為經,佩德羅帕斯卡(Pedro Pascal)飾演的德州建築工人喬爾(Joel)與貝拉拉姆齊(Bella Ramsey)詮釋19歲孤女艾莉(Ellie)那如父似女的關係為軸,拓展敘述視野同時,引入更多角色與關係裙帶面向。

《最後生還者》第二季漸進式消弭毫無記憶與情感的的肉食殭屍戲份之時,卻進一步延伸「物資匱乏」如何加速人類的情緒創傷轉變至冷酷無情。「暴力傾向」就如同蟲草真菌突變病毒迅速傳染,原本歷經萬險,理應互信互助的生還者們,竟毫無顧忌地互相殘殺,就宛如食人喪屍嗅聞鮮肉人餌一般瘋狂不可自拔。


如父似女的天人交戰

《最後生還者》第二季首集〈未來昔日〉Future days接續《最後生還者》第一季終集〈追尋曙光〉Look For the Light,敘事線為德州工人喬爾與孤女艾莉自醫院屠殺事件,徒步至懷俄明州傑克遜市,與喬爾兄弟團圓並定居五年後。
 
在自食其力、守望相助且戒備森嚴,宛如美國西部拓荒時期的民主社區小鎮,喬爾卻備感孤獨與失落。人際關係失格的前因後果,由創意總監Neil Druckmann與編劇監製Craig Mazin分別執導的第二季首集〈未來昔日〉與第六話〈沈重代價〉The Price可合併為一單元,進而得知喬爾與艾莉日漸疏遠的前因後果。
 
喬爾和艾莉歷年來生日當天互動,實為少女成長日誌,也是本劇以青少年視角,探討人性道德的界線與世界觀的轉變:艾莉十五歲生日早晨,喬爾一把自製木吉他,象徵親情的傳遞與賦予艾莉更自我的呈現;十六歲生日午時的廢棄自然博物館之旅,恐龍化石與太空探索展品描述了地球人類文明的進程,艾莉的世界觀勾勒出未來的想像;十七歲生日的陰雨綿綿,艾莉的私人親密時光不歡而散,是青春的苦楚,也是為人父母的失落;十九歲生日大禮的傍晚領地巡邏,是慶生五年來首度遭逢感染病患,不但是喬爾與艾莉人性觀點的情感拉扯,也是道德界線的天人交戰。

編導以晨間至日落,從閨房至林地的場景設定,緩緩講述五年間人性的純真、啟蒙、成熟與悔恨的跌宕起伏。以2016年《權力遊戲》第六季甫亮相即驚豔觀眾影評的英國新星貝拉拉姆齊(Bella Ramsey),從《最後生還者》第一季的「珍貨」角色,以旅程的推進,蛻變為「英雌」的主攻,承受體力、心靈的巨變,倏忽成為全系列的集體利益與個人私心的辯論焦點,卻仍然以風趣的英式幽默和到位的眼神閃逝,兼具溫柔卻強悍的雌雄同體螢幕魅力。
 
最後生還者》第一季主要依靠客串角色來展現喬爾和艾莉的遊牧游擊旅程,並在格鬥與戰事中逐漸淡出。第二季懷俄明州傑克遜鎮看似平穩安居的社區意識,卻在著重艾莉慶生橋段,而喬爾的生日付之闕如的敘事主線下,以環繞在艾莉周邊的朋友迪娜(Isabela Merced飾)以及年輕領袖傑西(Young Mazino飾)展開艾莉獨立於喬爾保護傘之下的世界道德觀;然而喬爾雙鬢灰白,滿臉倦容,就像是飽受戰後創傷症候群的單親爸爸,獨自面臨孤獨與茫然,多年來無私付出卻不過是毫無回報的無人理睬,隱喻了苦情鰥夫的最終失落與無可避免的的解脫。


「絕對他者」的「抑斥對象」

2009年,美國懷俄明州聯邦政府欽定成立於1914年的傑克遜鎮為「美國保護社區」,目的為弘揚其美國原住民文化遺產,得天獨厚的黃石公園地理景觀,並謹記1920年經由投票選舉的全女性政府閣員。奠基為《最後生還者》的期許之地,民主模範社區傑克遜鎮卻仍飽受蟲草真菌喪屍大舉入侵之危。

《最後生還者》第二季第二話〈穿山越谷〉Through the Valley,攝影調度先以低空運鏡,揭露黃澄澄的真菌孢芽覆蓋傑克遜社區排水管,接以鳥瞰高空鏡頭俯視宛如螻蟻排山倒海的掠食竄奪,喪屍們之於尖銳噪音與健全肉身特別敏感,城外掠食者早迫不及待疊疊樂、堆高高,運用屍海戰術,屍屍連綿到天邊,攻破防火高牆;再以生還者視角稍高於平視的長鏡頭,鎮警長槓上真菌王,你追我趕,正面對峙毫無情感的跑跳屍塊。天寒地凍、白雪皚皚的山谷小鎮夾雜一絲絲憂鬱的冰藍,幾近為《冰與火之歌:權力遊戲》Game of Thrones第八季第三話〈長夜漫漫〉The Long Night中人類與異鬼的暗夜大戰,嘶吼咆哮,毀滅在即,一發不可收拾。
 
而對照傑克遜鎮領地另一方滑雪山莊的觀景樓閣,「華盛頓解放陣線」WLF激進派成員陰錯陽差,利用人性,引君入甕,一舉捉殺了喬爾、艾莉與迪娜。居民受困喪屍入侵,英雄卻受挫於復仇執念。遠眺與喪屍搏鬥殺出血路的小鎮,摒除了喪屍作為「絕對他者」的「抑斥對象」之外,最後生還者們漸進式、無知覺,在愈發封閉的空間裡,將槍口與刀尖直指身邊最親密的家人與盟友,彼此背叛,以牙還牙,是「物資匱乏」發展為「暴力傾向」的嚴苛環境下,生還著們恐懼情緒狀態的傳染性投射。


部落主義與派系鬥爭

法國社會學家米歇爾馬菲索利(Michel Maffesoli)於1996年出版的《部落時代》(註一)提出「部落主義」Tribalism概念,廣義上指對於自身群體的強烈認同與忠誠,通常以「我們/自我/Us」「他們/他者/the Other」劃分彊界。其強烈的社會認同連結可基於共同的語言、文化、種族,政教或利益等因素。

然而在政治語境中,「部落主義」一詞帶有貶義之意,泛指基於對體制內的愚忠,進而對外部群體表現出歧視態度或藐視行為。而激進派的狹義部落主義,不啻為保加利亞裔法國符號學家茱莉亞克莉絲蒂娃(Julia Kristeva)於1980年提及「透過自我與他者之彊界所形成無意識狀態的恐懼與憎惡,將「他者/非我族類」界定為需要加以擺脫與排斥的權威對象」,衍生出防衛及斥責的機制。部落主義也可於英國人類學家亞瑟基斯爵士(Sir Arthur Keith)於1948年著作《人類進化新論》中提出「人類良知進化雙重性」取得近似狹義存在主義的進化衍義(註二)。

保護拯救朋友,憎恨對抗敵人」。《最後生還者》英文原題 The Last of Us,明示了全劇以喬爾與艾莉為軸,強勢展示「我們/自我/Us」的道德與政治正確性,強力抑斥全美「他們/他者/the Other」部落組織的過往與苦衷。二元一體組合,對照、類比、反射彼此間互依互存的人際關係,反而在擴充不同群組陣線後,解構了人類彼此互助互信的溫暖能量,更甚是美國或南非戒備森嚴的種族隔離政策(Racial Segregation/Apartheid)之後現代版本。我們觀者也不免提問:若是為了拯救所愛之人「我們/自我/Us」,不惜屠殺「他們/他者/the Other」的父母、孩兒、至親,那麽劊子手仍能被尊為「英雄」嗎?若說為父報仇而不惜殺一儆百,那麽其意志可以被傳頌為不屈不撓嗎?如果因自身的執迷不悟而導致全鎮哀鴻遍野、死傷無數,誰要負責賠償不可計數的人財損失?若《最後生還者》電玩與美劇系列是反諷古今中外冤冤相報的歷史錯誤,那麽當今俄烏戰事、加薩攻擊、印巴爭權那嗜血如喪屍的活人們,何時能了?
 
第二季第二話〈穿山越谷〉揭露醫院屠殺事件,喬爾由賞金獵人的主攻角色倏地淪為待宰的人質後,自第三話〈道路小徑〉The Path、第四話〈首日〉Day One、第五話〈感受愛情〉Feel Her Love以及第七話〈會合匯聚〉Convergence,橫越各州的全民公敵「真菌喪屍」已翩然退場,敘事皆是以華盛頓解放陣線(WLF)、熾天使部落、聯邦災難應變機構(FEDRA)間的派系鬥爭與相互殘殺為敘事線主軸,艾莉與迪娜踏上的復仇之路早已模糊了「伸張正義」的黑白界線。諷刺在於,與首季相較,《最後生還者》第二季充斥更大量毫無感染喪屍病徵的各派系成員,反倒更像是恐懼纏身的喪心病狂,無意識狀態的恐懼與憎惡,毫無忌憚的施虐與嗜血,將激進派的狹義部落主義推至最高峰,儼然已成為毫無情感的叢林食人族部落。

 
小結

最後生還者》第一季從麻州西進至懷俄明州,景致壯麗,視野遼闊。第二季著眼聚焦懷俄明州小鎮、議會、木屋、山莊、小徑、地鐵、劇院、以及家人盟友的狹小封閉式迴圈。貝拉拉姆齊飾演艾莉那憤世嫉俗、任性妄為,不時將觀者我們於首季抱持「稀有解藥救世主」的揪心情懷消磨殆盡,甚至覺得脾氣暴躁的喬爾的訓斥也不無道理。相較於一個飽受身心創傷的年輕靈魂,不惜為爭取自主權而意氣用事,Isabela Merced飾演的摯友迪娜積極向上、機智樂觀,那迷人的笑容與為人母的堅強意志,不時掩蓋過艾莉毫無節制的自以為是。可惜在於,就如同第一季第七話〈遺留下的〉Left Behind 與艾莉在廢棄購物中心接吻的的室友萊莉(Storm Reid飾演),迪娜的存在一是作為「同性伴侶」,進而強化艾莉的同性戀特質;二是在攻堅進行間放置對話文本,以解除艾莉形單影隻的貧弱張力。

最後生還者》第一季第三話〈很久很久〉Long, Long Time以及幾乎貫穿第二季全劇的同性情誼,不免有些歹戲拖棚,太過刻意強調LGBTQ++「覺醒文化」。雖說在物資缺乏、人選滅絕的嚴苛環境下,或許不免激發好比《魔戒三部曲》中哈比人佛羅多和山姆的革命情感與肢體接觸,可惜編導的刻意聚焦,反而使第四話〈首日〉Day One廢棄劇院的親密關係橋段如此濕黏、窘迫、強制,毫無前戲浪漫與後續遐想的無限尷尬,絕對是為後現代末日預言中欲傳達人性親密的一大敗筆。

最後生還者》第一季的「我們US」無疑直指「關關難過關關過」的喬爾與艾莉,第二季的「抑斥他者」的高度部落主義排他性,更殘酷無道、更具毀滅性:促使殺人行為正當化,好以建構出強悍的性格來保護「我們US」。而所謂的「我們US」,可能是臨時美國政府聯邦災難應變機構(FEDRA)、宛如傭兵集團的華盛頓解放陣線(WLF)、甚至是背景成謎的熾天使部落,更甚是注定要離開定居之地the US(美利堅合眾國的簡寫the US),並在這個充滿敵意與恨意的「活死人生吃活人,活人嗜血生陌生人」世界中,摸索陰屍路前進的迪娜與艾莉。歪嘴偏頭的喪屍不僅僅是令觀者腎上腺素激增的活跳跳背景,是人類無意識狀態恐懼與憎惡的反射,更是無良橫行世界裡人性鬥爭的存在主義寓言。


註一:
Maffesoli, Michel. The Time of the Tribes: The Decline of Individualism in Mass Society. London: Sage, 1996.

註二:
英國人類學家亞瑟基斯爵士(Sir Arthur Keith1866-1955)在其1948年著作《人類進化新論》A New Theory of Human Evolution中提出「人類良知進化雙重性」:
人類進化為不同的種族、部落和文化,展現出封閉式的愛國主義、道德主義與民族主義。屬於內部群體的兼容性,實為所有「他者」被歸類為外來群體,遭受敵意與摒棄。敵意準則是進化機制的必要組成部分,因為對敵人寬容的人……即是放棄了自己在進化競爭過程中的主導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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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關鍵評論網2025/06/14隨點隨看串流專欄刊登特別報導:【劇評】《最後生還者》第二季:「The Last of Us」的「Us」到底有什麼含義?
關鍵評論網2025/06/14電子報 https://www.thenewslens.com/column/streaming/2540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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