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March 2025
IMAX, Helsin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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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2054年,滿載著志工與移民的「殖民計畫」太空船撤離紛亂荒蕪的地球,啟程銀河系邊緣的冰凍行星Niflheim,欲重新打造「優越人種的純淨白色居住家園」。
合夥投資徹底負債後,毫無頭緒的地表loser米奇渾渾噩噩簽署了太空殖民中複製人計畫的「耗材性合同」,於是乎重複開啟慘死千遍也不厭倦的底層社畜輪迴。直到冰谷探勘事件後,編號17一頭撞臉編號18的尷尬意外….
改編自美國科幻小說家愛德華阿什頓(Edward Ashton)於2022年出版的《米奇7號》,以《寄生上流》擒下2019年坎城金棕櫚,橫掃2020年奧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原創劇本以及最佳國際影片四項大獎的南韓編導奉俊昊(Bong Joon-ho봉준호),融合2006年《駭人怪物》The Host 的蟲蟲物語,2013年《末日列車》Snowpiercer 的階級寓言,2017年《玉子》Okja 的動保意識以及2019年《寄生上流》Parasite 的資本悲歌,攜手地表最性感蝙蝠俠羅伯派汀森(Robert Pattinson)、《可憐的東西》馬克魯法洛(Mark Ruffalo)以及澳洲實力派東妮克莉蒂(Toni Collette)一同力圖生存,太空報到。
〈「誰」才是「正版米老鼠」?〉
影片起始,運鏡即放大聚焦於羅伯派汀森滿臉雪霜的側面特寫,以複製17代的米奇第一人稱畫外音自述,運用男性觀點凝視冰天雪地、蟲蟲小腹、幽閉空間以及美女探員。稜角分明、帥氣有型的羅伯派汀森飾演的米奇巴恩(Mickey Barnes),油頭凌亂、垂眼厭世、彎腰駝背、躲躲藏藏、內耗無極限,卑棲於社會底層穀倉(穀倉barn與姓氏Barnes同諧音),不過是一隻隨手可棄的實驗性白/米老鼠Mickey the Mouse。米奇17號的老實笨拙、唯唯諾諾,卻在鬧了雙胞開外掛後,與自信爆棚、怨懟陰暗的米奇18號,相互成為彼此的人生對照組。
基於複製人計畫條約,米奇17號與18號禁止共存,其中一號必定殲滅。但是因爲上傳意識(uploaded consciousness)的備份,使其個性迥異的兩號社畜,擁有共同的記憶與情感時,面面相覷過去的本我與未來的自我,均自認自己有權存活。而當17號與18號都是原版米奇1號的下一代仿製品時,「誰」才是「正版米奇」的大哉問,或許就是擅長探討人性複雜與階級制度的編導奉俊昊,之於南北韓懸而未解的歷史國族的創傷寓言。
朝鮮半島在統一新羅(公元676年—935年)至朝鮮王朝(公元1392年—1897年)長達約一千三百年期間,基本處於一統王權模式,直至1910年被日本帝國殖民併吞,大韓帝國正式滅亡。若以法國社會理論史學家傅柯(Paul-Michel Foucault,1926 – 84)之於身體政治和知識社會的建構主義觀而論,《米奇17號》的原版米奇1號(至16號)似為韓國人民千年來共同持有的語言、基因、土地、文化、思想與記憶,而米奇17號與18號相愛相殺的共處一室,就明言了自二戰後,朝鮮半島(主體)以北緯38度為分界點,形成資本主義的大韓民國和社會主義的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的二分政權,也就是折腰於金錢的米奇17號,與臣服於生存的米奇18號,同源同種卻一分為二的當今南北韓鮮明寫照。
尤以2017年,韓國憲政史上首位女性總統朴槿惠因崔順實干政事件而遭國會彈劾後,新任南韓總統文在寅借由舉辦2018年平昌冬季奧運之機,與朝鮮勞動黨委員長金正恩三度會晤,被外界視為兩敵對陣營和平停戰的好預兆。這或許也是編導奉俊昊徒增羅伯派汀森從原著小說《米奇7號》慘此再十次,輪迴而成《米奇17號》,以2017年推行「朝鮮半島信任進程」的朴槿惠隱喻米奇17號的女性陰柔特質,國會彈劾案象徵冰洞詐死事件,再藉由2018年南北韓領導人文在寅與金正恩在板門店的「和平之家」舉行會談,敘事了北韓「對抗與對話」兩手準備策略與米奇18號的陽剛生存戰術,不謀而合。
而米奇17號與18號起死回生,陰魂不散,不期而遇且不得不一起3P共享探員女友時,一為吃醋內耗、畏縮擔憂,一為大大咧咧,不可一世,也是奉導揶揄自南北韓主體一分為二後,大韓民族之於經濟觀、世界觀與人生觀的集體精神分裂症候群;更是暗暗嘲諷大男人主義至上的韓國社會受苦於性焦慮、性障礙自卑與自大並存的不可言說。
1975年出版的《規馴與懲罰》Discipline and Punish,傅柯之於身體權力的運作機制,直指政府(殖民計畫太空船指揮官)對於身體(無知無助的社畜米奇)的主體干預,是以複雜的交互關係運作(實驗室的人體打印機以及大眾利益),強加於肉身的經濟使用:「軀殼倏地捲入政經領域,權力關係控制、干涉、標記、訓練、折磨,強迫任務,執行儀式,發出信號」。
鮮明性格區分了兩位米奇,但無論是代表資本主義的17號,抑或是社會主義的18號,其身體器官以科學研究、人類生存的名義,都是可以隨意榨取的無限資源;而人文主義與文化記憶更是毫不值錢,個體肉身皆是可有可無的。奉導或許甚至更藉由改編原著,以大銀幕希冀解決南北韓國族統一與主體矛盾的終極方案,就是陰暗殘暴的最終號,投身自爆,與代表日本帝國法西斯主義的「殖民計畫」太空船首席指揮官同歸於盡了。
〈民粹主義與當今美國〉
與《末日列車》中艾德哈里斯(Ed Harris)那狡猾陰險的列車建造者相較,馬克魯法洛(Mark Ruffalo)飾演民粹主義份子指揮官肯尼斯馬歇爾(Kenneth Marshall)更似傑克葛倫霍(Jake Gyllenhaal)在《玉子》的進化版:肥頭歪腦、虛榮傲嬌、愚蠢自大、奢靡華麗、金絲套裝,痴迷於製作灑狗血電視實境秀,撅起嘟嘟唇、舔舔嘴邊肉、翹起連花指飲茶的花痴風,爾後裝裝可憐的小可憐賤嘴樣兒,簡直就是《可憐的東西》Poor Things油嘴滑舌小丑版的再升級,喜感爆棚。雖說奉導於2025柏林影展記者會專訪時澄清馬歇爾「法西斯獨裁者」的角色設定是「諸多歷史政治家的混合體」,但是無獨有偶,馬克魯法洛飾演民粹主義份子其刻意壓低聲線的大財閥嘴臉,邪教狂熱和白人民族主義至上、罔顧萬物有靈的美國重商主義心態,簡直就是美國現任總統川普實境節目2004至2017年《誰是接班人》The Apprentice的電影版,抑或是2024年賽巴斯汀史坦主演《狂人法則》The Apprentice的太空歌劇版。
更巧合在於,「指揮官」和姓氏馬歇爾同字諧音(Marshall),其追隨者配戴著打印口號的亮紅棒球帽,叫囂不斷,熱情如火,幾乎就是美國共和黨選民的標準配備。而飾演自以為是粉紅芭比的東妮克莉蒂(Toni Collette),帶頭一票小人、奸臣與煽動者,正是反映了美國當今資本主義下的無良藥商與遊說團體,人人拜金貪婪,個個寄生上流,凸顯傲嬌當權者身旁總相伴另類寄生蟲社畜的黑色幽默。
而二戰後美利堅雄厚實力,之於西歐各國進行經濟援助、甚至南北韓戰後重建的馬歇爾計劃(The Marshall Plan)(註一),以抗衡蘇聯共產主義勢力為掛羊頭,實則於歐洲與亞洲第一島鏈的資訊滲透和武器販售謀略,更是南韓編導奉俊昊以馬克魯法洛飾演馬歇爾的角色設定,運用大銀幕,揭露打著資本主義口號法西斯份子的偽裝面具。誇張喧囂的「指揮官」,又恰恰與英國老牌音響揚聲器Marshall同名,《米奇17號》的電影原聲配樂,應該每每在「指揮官」馬歇爾出場亮相時,穿插川普實境節目《誰是接班人》歐傑斯合唱團的曲子《人為財死》For the Love of Money by The O'Jays才更為合拍呀!
〈幽閉空間、知識權力與動保意識〉
就如同《末日列車》中克里斯伊凡飾演懷疑上層領導的底層人渣,最終踏入列車建造者的系統引擎區,當米奇17號受邀為「指揮官」馬歇爾的高級晚宴座上賓時,兩位社畜倏然驚覺唯有透過異己(the other,例如:勞工、奴隸、複製人)的存在,才能突顯當權者的與眾不同。奉導以幽閉的室內空間,探討透過掌舵「權力」提供政治正確的形式規範;而「知識」既是權力生產出來並加以傳播的,反過來又再生產更大更高的權力。最幽默諷刺在於,滿載「權力」與「知識」的殖民太空船,落地殖民在與虛無主義Nihilism諧音近似的冰凍行星Niflheim之時,卻對原住民「伏蟲」的社區意識和正義感一無所知。
奉導與道具組設計師張熙哲發想於可頌麵包與犰狳,打造了靈性滿滿的「伏蟲」大隊。灰噗噗的冑甲與軟綿綿的蠕動或許還未達《駭人怪物》等級,不過卻高度神似隸屬節肢動物門的大王具足蟲,與不少影評「可愛又吸睛」的(莫名)讚賞相去甚遠,還加諸(本小姐)之於法式熱騰騰可頌的精神性創傷。不過飽含人文主義精神的奉俊昊,或許也藉由未知的物種,提醒大眾我們地球的多元與異己,應當珍惜生命。不僅僅是人命關天,「伏蟲」就如同《玉子》,奉導認為我們如何對待自己以外的生命,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我們生而為人的本性與本質。
〈永生與人鬼〉
原著小說作者愛德華阿什頓表示以一篇「上傳意識」的科幻概念(uploaded consciousness)所創的短篇小說,與當今資本主義社會結合,發展為長篇小說《米奇7號》,探討了「永生」的主題。在英國維多利亞時期,「永生」是俊俏吸血鬼的代名詞;在科學至上的後現代主義,「永生」是複製人無以逃脫的涅槃。而羅伯派汀森的影壇經歷,恰恰駕馭了「人」與「鬼」的陰陽界,深情、坦率且精彩。
共存的歷代米奇,其「多重角色」既有伊薩米勒《閃電俠》對視過去與未來那傻頭傻腦的特殊喜感,卻也挟帶《二十四個比利》分離性身份識別障礙的心理驚悚。羅伯派汀森於柏林影展受訪時表示,米奇1至18號其實就像「每個人內心都有不同的自我,有時渴望成長進步,有時卻停滯不前。無論如何,都是自我重要的一部分,因此會更想要拯救不同面向的米奇」。這也是編導奉俊昊不斷探索人類在面對剝削與衝突時所展現的共情性,《米奇17號》以「人類」對比「伏蟲」,宛如卡夫卡的《變形記》,是深具哲學思辨的高度存在主義的。
〈小結〉
奉俊昊的敘事手法擅長在犯罪鬧劇、黑色幽默或是科幻物種之間突如奇想的風格切換,可惜或許是英語非母語的外籍導演們,在編寫劇本台詞與角色運鏡節奏的銜接常常失格,原本渾然天成的作者導演風格時時彆扭突兀,歹戲拖棚。阿莫多瓦的《隔壁的房間》文鄒鄒的女性談天是如此,《米奇17號》不同角色間切鏡轉換時的拖泥帶水也如是。身材短小、一臉邪氣的史蒂芬元(Steven Yeun)的口音無法寒氣逼人,呈現利己主義的雙重人格,無法完全襯托米奇17號的溫馴膽小;而貌不驚人、毫無存在感兼牙縫洞開的娜歐密艾基(Naomi Ackie)其口條氣質,更像似宇宙社畜。若說要以電影形式諷刺法西斯白人民族主義至上的「優越人種的純淨白色居住家園」的殖民剝削,那麼《米奇17號》選角應該只遴選歐美高加索基因演員群才更能彰顯其滑稽與荒謬。
奉俊昊總對人類的缺陷與痛點凝視太清楚、太直白,《米奇17號》開放式結局並不完全樂觀積極,是之於人道精神尖銳、冷冽的另類讚頌,卻也飽含如同《末日列車》的高度社會關懷,蘊含著一道道光明的希望。
註一:
官方全名為歐洲復興計劃(European Recovery Program)的馬歇爾計劃(The Marshall Plan),是美國1947年之於二戰後百業蕭條、糧食短缺西歐諸國的經濟援助與協助重建計劃,並同時抗衡蘇聯政府和共產主義勢力在歐洲的滲透與擴張;其復興進程也在1950年韓戰後於亞洲第一島鏈與其他第三世界國家實施,受援範圍大部分是今日美國盟邦。該計劃因時任美國國務卿喬治馬歇爾而得名(George Catlett Marshall, Jr.,1880—1959),但提案與實行多為美國國務院的眾多官員。
後現代歷史學家研究顯示,馬歇爾計劃之所以能取得一定成效,其應歸功於歐洲新興的社會市場經濟,以及政府監管的自由市場激發經濟增長的穩定作用。美國施行馬歇爾計劃的本意是為了透過援助,提振歐洲區域經濟,並使之成為抗衡蘇聯的防線和盟約,同時也方便美國控制佔領歐洲市場,並透過北約來支配歐洲軍事發展。但是隨著歐洲共同體發展的成熟化,與美國政治經濟體對峙與抗衡,現今美國國內仍有大量保守派和自由派之於馬歇爾計劃質疑和批評。
關鍵評論網電子報2025/03/13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250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