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September 2024 Venice Film Festival Orizzonti
15 March 2025 Helsinki Cine Asia
Rage Against the Machine?
地震創傷、移民隔閡、權威壓制鋪陳青春成長中的天真與疏離,坂本龍一之子空音央以影像為創作媒介,混凝土曲線和高樓天際線以強力電音和輕盈鋼琴互相襯托。再以音樂為主奏,其微妙而狂熱的信仰,更是多面向獨立個體的終極展現,諷刺當下日本社會千年來強調「順從」與「服從」的武士道體制,強化了官檢與政權。
影片起始,具有朝鮮族血統的新移民小幸Kou(日高由起刀飾)和死黨悠太Yuta(栗原颯人飾)假扮送貨員從電音俱樂部後門混入,不巧遭警方突襲,但卻意外獲得偶像DJ創作的重拍曲目,宛如接手了反抗官檢、討伐體制的重責大任。
兩位死黨男孩之間輕鬆、隨性的關係也延伸至非裔美國同學Tomu、中台混血女孩Ming以及家境優渥卻叛逆有理的Ata-chan。隨著地震警報以及監控體制的愈趨頻繁,編導空音央逐漸將攝影全視的焦點漸進聚焦於小幸與悠太之間那難以言喻的失語隔閡。小幸的身分政治認同與土生土長日本國人民的社會差異性、情竇初開後時間分配的不確定性以及參與社運組織後的覺醒性,更加凸顯原本隨心所欲、點子多端的悠太的安於現狀,甚至無所適從。
〈日韓尊卑與殖民的歷史關係〉
而日本高校校長毫無緣由質疑具有朝鮮族血統的新移民小幸必定參與校園惡作劇的橋段,也明示了日韓千年來尊卑與殖民的複雜民族關係。
同屬漢字文化圈的日本與朝鮮,史實記載於公元前3世紀,朝鮮半島即有移民至九州地區,日本天皇也曾納朝鮮人為妃,故當今日本皇室具有百濟血統。大韓帝國一統時期,豐臣政權也曾以「假道入唐」為名義,數次入侵朝鮮,發動時經六年的萬曆朝鮮戰爭(西元1592-1598);而1910年至1945年間日帝吞併並殖民朝鮮半島,直至二戰結束。日本人民自上而下睥睨朝鮮民族的潛意識心態,也惡性導致韓國百年來教育與文化氛圍集體仇視宛如法西斯份子的大和民族。
《青春末世物語》中第一場地震警報,即隱喻「人禍」加諸「天災」的民族末日氛圍:1919年遭日本當局嚴厲鎮壓的朝鮮獨立抗爭「三一運動」後隨之而來1923年的關東大地震;而《青春末世物語》第二場地震,則顯示2011年加速平成時代經濟泡沫化與失落主義的三一一大地震。
雖說空音央並非災難主義至上者,但是其反烏托邦的伏筆更令觀者不寒而慄,正是因為暴風雨前的寧和並不需要雷霆萬鈞的末日大地震總結不遠的將來。《青春末世物語》那柔和溫暖的鵝黃色調,一幅幅場景宛如出自柯達Colorplus 200或是Gold 200底片;黑白相間制服的青春學子不時的嬉鬧鬥嘴,一幕幕時光靜置停格的美好,宛如無憂無慮的閒散小日子,類比種族歧視的獨裁政權校長,長期飽受壓迫與不公的叛逆精神,終將會在畢業的前一天,引爆。
〈法國與日本的青春組曲〉
於2024年威尼斯影展地平線單元(Orizzonti)全球首映的《青春末世物語》與威尼斯影展主競賽片Les Leurs Enfants Après Eux / And Their Children After Them皆以青春無敵,巧妙處理社會種族歧視與移民隔閡議題。不同於改編自Nicolas Mathieu 2018年榮獲法國龔固爾文學獎的長篇小說,空音央首部自編自導的長片處女作並無引入「性」或是「貧窮」為成長敘事的考量。以90年代法國東部沒落鋼鐵工業城鎮為背景的Les Leurs Enfants Après Eux,配樂以美國放克硬搖滾風格的嗆辣紅椒樂團(Red Hot Chili Peppers)哀傷吟唱爆紅單曲《在橋下》Under the Bridge代表傳統失落的虛無主義;而《青春末世物語》無歌詞電音流轉,輕輕接續溫柔流暢的鋼琴獨奏,卻顯示未來青春世代無以言明的失語症候群。
純真善良或許正是《青春末世物語》最引人入勝的清新魅力,即使在爬梳社會議題的方式顯得過於天真樂觀———比如只提供高級壽司就能促使具有種族偏見的法西斯校長當下妥協?可惜在於,一群準備捲起制服長袖,那革命風雨欲乎來的反武士道精神,卻與Les Leurs Enfants Après Eux那小鎮煙火絢爛一時如出一徹,後繼無力,毫無任何戲劇張力高潮。
〈向左走,向右走〉
終章場景,夕陽投射的欄杆倒影、凹凸有致的鮮黃色盲人步道、一明一暗的東京都商業大樓外牆、粗獷派的灰噗噗天橋路燈,將身著黑白校服的小幸Kou以及嫩桃紅棉衫、深橘色大背包、黑色涼鞋美式風格的悠太Yuta一分為二。小幸因自己「非本國人」身分而憤怒,悠太卻因自己「本國人」認同而孤獨,即便標誌著漢字、英文、韓語、中式簡體的路標也無力融合人生抉擇的分道揚鑣。向左走「赤葦町」方向的小幸,代表著支持社會公義、討伐舊體制的新左派;而向右走「九路尾」方面的悠太,明示了犧牲小我、卻可安於現狀的日本右翼傳統武士精神。
有趣在於,「九路尾」kuro也音同日本江戶時代末期武士兼陶藝家平澤九朗Hirasawa Kurō(1772-1840);kuro更是日漫《海賊王》中綽號「千計之黑」(百計のクロ,Kuro也有「黑色」之意)的黑貓海賊團船長,擅長幕後策劃,希暨拋棄自我身份,藉以擺脫逃無止境的海盜生活方式。無論是武士傳統價值觀抑或是「千計之黑」的性格,在在隱含悠太Yuta青春末期後的未來走向,也是編導令觀者不寒而慄的日本國族預言。
向左走的朝鮮「非本國人」與向右走的大和「本國人」,突然於悠太倏地觸碰小幸那一瞬間停格…回神後,原本是否昇華為「眾道」男男物語(註一),卻又拋回一陣無聲無息的小小悲嘆。
那是飛逝的青春,是未來的末日,更是失語的物語。
Shall Happy (n)ever End?
註一:
日本男同性戀曾經被稱之為「男色」,江戶時代(西元1603-1868)後的武士社會,男同性戀又被稱為「眾道」或「若眾道」;歌舞伎族群口頭上則會用「陰間」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