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威架空宇宙史中,起始生命體「第一蒼穹」(First Firmament)創造了「上進族」(Aspirants) 與「天神族」(Celestials)。兩族內戰,「第一蒼穹」的碎片殞落,而開啟了多重宇宙。生性叛逆的「天神族」們前往大氣環境各異的眾多星球,將其原生物種改造實驗,樂此不疲。
地球紀元約一百萬年前,第一批「天神族」重組了地球「直立猿人」基因:一是「計算者」(Nezarr the Calculator)創造了長生不老的「永恆族」(Eternals);二是「收集者」(Gammenon the Gather)的宇宙輻射,生成了兇狠莫測的「變異族」(Deviants);以及「探測者」(Oneg the Prober)設計的X基因,躍進了現代人進化成擁有特異功能的變種人(Mutants,也就是影迷影癡們喜愛的X-戰警)…
公元前5000年,「天神族」的審判者(Arishem the Judge)派遣了十位奧林匹亞星超能力永恆族,搭乘多摩號Domo(拉丁語為家庭,義大利語為聖殿、日語則是副詞與招呼用語,或許就是永恆族的聖殿家族之意),前往地球抵禦「變異族」的殺戮擄掠。任務圓滿達成後,心思細膩、長髮飄飄,卻可任意轉化排列物體分子結構的「永恆族」瑟西Sersi,將尖形石片一觸為黃銅匕首,親手教交至失怙的男孩兒……..漫威的架空地球體系史,打破我們熟稔的歷史概念,首先推翻達爾文1859年出版的《物種起源》演化論,支持諸神造人的神話學(而非以靈長類演化而來),更翻轉了希臘神話中「泰坦族普羅米修斯創造直立人,爾後盜取火種,開啟現代人類耕作與文明」的集體認知。
以漫威史觀而論,則高度契合蘇格蘭歷史學家和諷刺文學家托馬斯.卡萊爾(Thomas Carlyle 1795–1881)在1841年發表的《論歷史上的英雄、英雄崇拜和英雄業績》論述英雄史觀,即「人類歷史是由英雄偉人、帝王將相等少數精英人士所締造」。即使永恆族禁止插手人類歷史進程與戰爭,但是西元前575年的巴比倫帝國Ishtar城門的修建、西元1521阿茲提克帝國的毀滅,以及1945長崎廣島原子彈原爆的延續性創傷,漫威紀元史的記載,都以永恆族的鼎力相助,而抹滅我們現今知識體系中,巴比倫國王Nebuchadnezzar二世的功績、西班牙殖民者的入侵以及美國理論物理學家歐本海默(Robert Oppenheimer, 1904-67)領導的曼哈頓計劃,而於二戰前研發的核子武器。或許就如喬治.RR.馬丁(George Raymond Richard Martin,1948-)以《冰與火之歌:權力遊戲》七部曲再造/虛擬大英帝國開國史;而有「美國漫畫藝術大師」之稱的傑克.科比(Jack Kirby, 1917-94)於1976年美國獨立建國兩百週年之時,推翻達爾文演化論述,以《永恆族》眾英雄們的記憶敘事,重建/儲存人類文化編年史;凡間的浩劫與屠殺,則是永恆族們永遠的失望與失落。
漫威電影宇宙第四階段的《永恆族》,時間點接續《復仇者聯盟4:終局之戰》的後蕭條時期。當全球因薩諾斯「彈指之間」而瀕臨灰飛煙滅之際,超越繁星、長生不老卻分散流離五世紀的永恆族,內部紛紛擾擾可比《美國隊長:英雄內戰》的僵局,又因何故再度合體團圓呢?
「離散」diaspora源自於希臘字根diasperien,dia為「跨越」,而sperine 則是「散播種子」之意。「上進族」(Aspirants) 與「天神族」(Celestials)內戰後,「第一蒼穹」的碎片殞落,即是漫威宇宙史觀的首度神族離散。公元前5000年,「天神族」的審判者派遣十位奧林匹亞星超能力永恆族,看盡人間的漂泊失所,在西元1521年阿茲提克帝國的任務失敗後,遲遲等無天神族的召回令,幾乎是西元前586年猶太人遭巴比倫帝國強迫放逐,以及西元70年羅馬帝國佔領耶路撒冷後的無盡漂泊的翻版。為首的阿賈克(Ajax)無以挽回可操縱人心的諸克(Druig,由在《敦克爾克大行動》表現出色的貝瑞科根Barry Keoghan飾演)執意離隊,無可奈何解散永恆族,「尋找新方向」,是為神族們的二度離散。
由墨西哥裔性感撩人的莎瑪.海耶克(Salma Hayek)飾演母親/聖人形象的阿賈克(Ajak),其角色靈感為荷馬史詩Iliad中,繼阿基里斯Achilles後,最驍勇善戰的希臘英雄將領Ajax。金像獎首位華裔女性最佳導演趙婷,特意泯除傑克.科比原作版本的男性陽剛,以田園牧歌般的西部牛仔風情,阿賈克幾近Nomad的獨居型態,與法蘭西斯麥朵曼於《遊牧人生》所飾演的芬恩(Fern)不謀而合:她們樸實無華,既脆弱又堅強,都是與世隔絕的被動觀察者。趙婷藉著如詩如畫的光影景觀,結合「大地之母」motherland的神話學概念,加諸由華裔英國女星陳靜(Gemma Chan)飾演溫柔善良的瑟西Sersi,煥發了女性憐憫的特質與永恆族的道德核心。
倫敦肯頓市集的「變異族」突襲,身強力壯的伊卡利斯無預警現身街頭,營救偽裝成永遠的青春中學生,實則可營造幻象的絲派特(Sprite,2005年出生的Lia McHugh在《末世戰疫:鳴鳥檔案》表現不俗,但是與《永恆族》族人兼具高尚與智慧,甚至饒富深情的氣質相差甚遠)。帥氣爆棚的理察麥登(Richard Madden)飾演的伊卡利斯Ikaris,取自希臘神話中的伊卡魯斯Icarus,與X戰警的獨眼龍Cyclops超能相似:高速飛行與雙眸爆發太陽能光束(獨眼龍於1963年九月漫威漫畫《X戰警》第1期初登場;由史丹李老爺爺與傑克.科比所繪製,2000年電影版版本由James Paul Marsden飾演)。但是與古希臘神話原型性格設定相似,野心勃勃、預謀篡位、實現超我的伊卡利斯,終將悔恨莫及。與絲派特和瑟曦尋找族人的公路之旅,其實早已埋伏永恆族人彼此終身離散的無盡命運。
隱居在亞馬遜叢林,宛如邪教救世主的諸克、擁有超音速移動超能卻埋首閱讀五百年的馬卡瑞(Lauren Ridloff飾演的Makkari是漫威電影首位聾啞演員飾演漫威宇宙唯一的聽障超級英雄,其缺陷特性也符合地表物理原則:高速移動時才不會受音爆干擾)、和同性伴侶領養兒子的科技武器工程師費斯托斯(布萊恩泰瑞亨利Brian Tyree Henry飾演Phastos,發想自希臘克里特島南部平原西端的米諾斯文明遺址Phaestos,就如費斯托斯圓盤刻蝕的迷樣古文字,漫威電影宇宙中首位同性戀英雄工程師身世成謎)、美女聖娜搭配堅如磐石的野獸Gilgamesh,在渺無人煙的沙漠土房中你儂我儂。安潔莉娜裘莉Angelina Jolie飾演的聖娜Thena,顯然正是希臘神中兼具高智能與戰鬥力的雅典娜Athena,那高䠷豐滿,藍眸大眼的與生俱來,高度符合《荷馬頌歌致雅典娜》中,「金光璀璨,端莊美麗」的氣質。尤其以本片開場,手持閃閃盾甲,大挫變異族的「職場霸氣」,可說是《永恆族》選角繼帥氣破表的理察麥登和溫柔可人的陳靜,最令影迷興奮之舉。
頭好壯壯的韓裔演員馬東石(Don Lee)飾演溫柔體貼,善於烹飪的好好先生Gilgamesh,其名正取自共約3000行,以楔形文字記載的美索不達米亞文學英雄史詩Epic of Gilgamesh:半人半神的君主英雄Gilgamesh歷經妖魔野獸、洪水天災和死亡之海,習得了陰間與訣別。趙婷編導的《永恆族》有趣之處,在於其腳踏實地描述英雄們被迫解職後,於人間發展副業小日子,令影迷莞爾的幽默橋段,都是永生族人褪下了戰袍之後,甚至,翻轉了以往超級英雄由來已久的善惡二元性論述。失業員工(英雄大抵是最爆肝最短命的行業了)還必須與忙碌的家庭與工作生活來回奔波,平衡奮鬥…..這更像是我們的現實世界。即使是庫梅爾.南賈尼(巴基斯坦裔的Kumail Ali Nanjiani從飾演美劇Silicon Valley中矽谷工程師一角就是喜感不斷)飾演的金勾Kingo貴為寶萊塢知名影星,他或許是最成功融入世俗金錢名聲的永恆族人,但也必須面對自我的雙親缺席與身世矛盾,正是因為在面對如此龐大的宇宙擴張時,族人們同時得接受自身的渺小與無能為力。
即使因為之於「愛」的永恆信念,甚至是好如復仇者聯盟成員對於失去的悲痛,再度使漂泊離散各處的遊牧族人「一體思維」、超能合體之後,瑟西新生的恐懼,不僅僅是認知到所愛之人的謊言與背叛,更甚者,自信滿滿(甚至有時自視甚高)的自我的存在不過是為了實踐「神現」(The Emergence)時刻,而經過精心計算、被忠誠蒙蔽雙眼,用來執行任務的機器士兵。隱藏在《永恆族》中驚悚之一,不僅僅是玩味了「機器神兵」Deus ex Machina的文字意涵,(拉丁譯文為「天降神兵」或「有如神助」,當然本片中也運用諸克在大戰中即時相助,擴增隱喻意涵,參考註釋),對於家鄉的記憶、自我認同也全屬虛構。瑟西突然五雷轟頂,終於理解為何永恆族無法像萬物般消逝死去,因為族人們「從未真正地活著」。如是說,我們所熟知的永生神族和神話英雄們,可能不過就是包裹著血肉之軀的AI人機合體(cyborg)。
若以印度裔後殖民學者荷米.巴巴(Homi Bhabha,1949-)的模稜與交混的文化論述(ambivalence and hybridity),即外星永恆族/殖民者實為對照為地球直立人種/被殖民者。以電影描述,永恆族除了內心漠然的諸克以外,大抵都對於儼然成為自己陰影投射的被殖民者,有著憐憫愛護之心。但另一驚悚層面而言,或許之於自身超能力量的種族優越感,才是永恆族真實性格,所以除了瑟西與費斯托斯進化變種之外,永恆族人都是「圈內同志」(十人之中有四對曖昧進行中),憐憫同情地球人類不過是執行天神族發派任務的必要戰略手段,因為族人們「從未真正地活著」,當然也不會有真實存在的情感能量。然而,與被殖民者打交道的千百年來,在糾纏、交混與學習中,激盪了自我身份認同的恐懼感,永恆族的個人所產生的信心危機,已造成彼此團隊之間疆界不穩定性,早已漂泊離散。
這群被迫離散、跨越國界的優越族裔兼退伍軍人,都不免飽受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所苦(Post 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簡稱PTSD),如果在多元文化之間與被殖民者相處融洽,比如擔當倫敦自然歷史博物館館長的瑟西、在美國擁有伴侶孩子的費斯托斯,或是印度寶萊塢巨星金勾,則他們擁有較寬廣與多元的視角,得以重新參與被殖民者國家的文化傳承與創新。但如果無法釋放深層恐懼,加諸高度種族優越感,比如貪求權力的伊卡利斯或是嫉妒心強的絲派特,則「永恆」雖然代表不朽身軀,同時也意味著無法體驗生老病死、失去學習「無常」與「珍惜」的機會。比起世人稱羨的福氣,永恆更像是一層詛咒與桎梏(永神族人的正職福利應該也不包含團體心理療程)。眾神不過是自然現象的人格化,諸神世界也是人類世界的簡易版本,永恆族在司掌高速能量的同時,也漸進式模稜與交混了凡間的愛恨情仇。導演趙婷對於被遺忘或離散和受精神性創傷壓迫的永恆族們,進行了高度詩意化的形象研究,諸多場景運用地表相異的大地景觀,唯美卻感傷地捕捉到了被迫離散之後留下的不安與創傷。
永恆族成功合體「一體思維」,擊潰變異族後,情感、憐憫、嫉妒、權力、焦慮、死亡與記憶的永恆課題,仍使內部再度分崩離析,族人選擇啟航宇宙,或是續留人間,第三度漂泊離散。
除了片尾驚喜彩蛋,預告了漂泊離散之後的無窮希望(續集新可能?)之外,趙婷編導的《永恆族》的兩大哉問,更令觀者深思:
何謂英雄?
以字意解釋而言,魏明帝時期劉少在其《人物誌》第八篇《英雄》中的定義:「聰明秀出,謂之英,膽力過人,謂之雄。」
或許奧地利作家Stefan Zweig(1881-1942)所著之《羅曼.羅蘭》(Romain Rolland)傳記中〈苦難的英雄〉一篇所說,最為寫實:
「世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在認清生活真相之後依然熱愛生活。」
而何謂永恆?
記憶恆久,愛是永恆。
註釋一:拉丁語Deus ex Machina,也翻譯作「機械降神」、「解圍之神」等,即God from the machine,是意料之外,甚或牽強的解圍角色或劇情,近似詞有天降神兵、有如神助等。在古希臘戲劇表演中,當劇情陷入緊急困境時,突然出現擁有強大力量的神祇角色將難題解決,令故事得以收尾,求有個大歡喜的結局。扮演神祇的劇場演員,利用起重機從舞台上方翩然降下,或是起升機從舞台地板的活門抬上,以製造出意料之外的劇情大逆轉。現代電影工業可由剪接技術來製造天降神兵的效果。本篇運用此詞字元意涵,隱喻了或許人類文明千百年來所崇拜的諸神Deus,實為高度科技星球派遣或離散至地球的智能機器人Machina AI Cyborg。
註釋二:
Zweig, Stefan. Romain Rolland, 1866-1944. Kapital 35〈Die Helden des Leidens〉.
1915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羅曼.羅蘭,為法國著名文學家與樂評人。著名的英雄傳記為:《貝多芬傳》(Vie de Beethoven,1903),《米開朗基羅傳》(Vie de Michel-Ange,1906),以及《托爾斯泰傳》(La Vie de Tolstoï,1911)。1904到1912年間,他發表了兼具藝術與思想批判的十卷本長篇小說《約翰.克利斯朵夫》,永留現代文學史。
感謝關鍵評論網藝文版2021/11/18刊登【影評】《永恆族》:漫威架空宇宙的世界觀與神話原型,「永恆」更像一層詛咒與桎梏
關鍵評論網電子報2021/11/18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159055
At Finnkino, Helsinki
Works Cited & Photograph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