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2月28日 星期五

The Brutalist《粗獷派建築師》:資本主義的挫敗與背叛,美國夢的成癮與野蠻──復古美學主義的終極致敬

August 31 2024 

Sala Darsena Venezia 81 Italia  

演而優則導的布雷迪科貝特Brady Corbet攜手擅長描繪角色複雜性的A24,高度反資本主義的藝術家預言《粗獷派建築師》The Brutalist,講述二戰後美國建築設計史,也是關於未被金錢帝國同化的猶太族群移民史,更是歐洲古典專業知識的極度堅持與美國新興文化那過於天真進取的格格不入。就如同匈牙利裔建築師László Tóth設計堅實、冷峻、著重線條的水泥建築群,《粗獷派建築師》赤裸裸的情慾、慾望與野心,以35毫米膠片拍攝,70毫米膠片放映的碩大攝影幅度,再揉雜暗黑與晃動的遠距調度,凸顯故事線的隱晦、陰暗與神秘,並以豐富的主角群大咧咧對於當今極端商業模式褻瀆藝術本質質疑:野蠻主義何得何能,適用於建構建築設計以外的方方面面?
 
年僅36的美國編導布雷迪科貝特Brady Corbet與挪威籍演員兼編劇Mona Fastvold共同撰寫原創劇本,以虛構的匈牙利裔猶太移民建築師結合大屠殺倖存者的傳記,對照虛張聲勢的美國富豪家庭,隱喻了古典歐洲的衰微以及新大陸崛起的歷史進程。編導以全片3小時35分鐘三章節「到訪的謎團」The Enigma of Arrival、「鐵焊之美學」The Hardcore of Beauty以及「謝幕的尾聲」Epilogue,與歐洲傳統教育相較,諷刺美國重商主義中那偏執、暴力、平庸、嫉妒、羞恥的人性陰暗面。


「到訪的謎團」與角色的創造 〉  The Enigma of Arrival
 
以羅曼波蘭斯基《戰地琴人》The Pianist揚名國際的奧斯卡影帝安德林布洛迪Adrien Brody1973年出生於美國紐約,其成長於布達佩斯的母親具有匈牙利貴族與猶太人血統,加諸也為猶太人的父親,安德林布洛迪那瘦削修長的身形、稍有歪斜的高聳鷹鉤鼻與憂傷深沉的八字眉頭,無論是以身家正統飾演匈牙利裔建築師László Tóth,抑或是操持濃重東歐口音詮釋陰沉、猶豫、無害卻絕望的難民,雖說仍延續了《戰地琴人》揮之不去的抑鬱陰影,但其棱角分明、兇猛咆哮卻對藝術充滿激情那細膩自持的演技,仍令全球影評影迷驚豔。
 
1938年出生於匈牙利的澳大利亞地質學家托特László Tóth,因於19725月槌壞了位於梵蒂岡的米開朗基羅《聖母憐子》雕像而聲名狼藉,編導於是挪用其名,虛構了《粗獷派建築師》的敘事劇本。其高度諷刺性、玩笑性的角色創造過程,實則隱誨嚴肅:當安德林布洛迪飾演的匈牙利裔猶太人托特從潮濕擁擠、狹窄陰暗船艙中搖搖晃晃地踉蹌出艙,第一次欣喜若狂地看到美利堅自由女神像時,幽閉恐懼症的特寫鏡頭倏忽一轉,仰視灰濛慘淡但卻開闊亮眼的天際,他感到興奮異常、不知所措、頭昏眼花,而女神火炬則顛倒晃動,就像導演科貝特曾飾演《神秘肌膚》寓言中的顛倒鏡頭一般。隨後攝影調度再以模糊失焦的快速移動,毫無愉悅的招妓性愛場景,借用瘋子托特本尊,暗示了難民托特既以自我為中心,又高度具有自我摧毀性的瘋狂創造力。而創建與毀滅,本就是一體兩面。
 
落腳賓州後,尋求庇護的建築師托特借宿堂兄和堂嫂經營的傢俱展間後方一角。編導再以瘋子托特本尊信奉的天主教派,諷喻片中虔誠的堂嫂對於東歐猶太裔托特的不實指控,是美國重商主義中偏執、平庸中,背叛猶太民族/神選之人的第一發。

無獨有偶,因為實業家家族van Buren與傢俱展間的合作關係,曾在德國威瑪包浩斯學習的托特,便奉命改造重修家族圖書館。其原木結構的高聳直線型書架,以對角線45度展開的暖色系板條隱藏起來,閃閃發光的透明天窗,運用太陽能照射的幅度,擷取舒適的閱讀氛圍,置中間的淺咖啡色皮質躺椅,飽含北歐現代主義風的流線型。托特的設計天份與獨到的美學,徐徐在觀眾眼前展示,增添了令人驚嘆的建築美感。
 
但托特傲慢固執的完美主義、急躁的脾氣以及多年酗酒與毒癮,以及賓州大量的新教徒居民針對托特篤信猶太教義抱持懷疑態度,使接踵而至的建築計畫案成為一場場人性關係與身心救贖的艱難考驗。影帝安德林布洛迪之於歐洲猶太裔難民的美國夢的表演詮釋,那脫離法西斯地獄後卻遁入另一層貪婪無度人間煉獄的無知與無助,以及歐洲本位主義的離散漂泊,自《戰地琴人》以降,從未傳達過如此強烈的情感毀滅,顯然借鑒了美國猶太裔小說家馬拉末Bernard Malamud1914-86)以及貝婁Saul Bellow1915-2005)對美國移民冒險犯難,伴隨資本主義成功而隨之來的野蠻主義與暴力侵略。
 
而猶太裔建築師打造美國富豪家族的圖書館與藝術劇場,明示歐洲文明與知識啟蒙了新大陸建國的基準;爾後如雨後春筍般樹立的健身房與公眾休閒中心,則是歐美健身與養身風潮習慣的開山始祖。編導更暗示美利堅合眾國今日的強大與便利,其二戰前後因被迫遠離家園、身懷裡想與絕技的大批猶太移民,功不可沒。
 
《粗獷派建築師》於2024831日晚間19:15於威尼斯麗都島碼頭廳業界場全球首映後,安德林布洛迪角逐威尼斯影帝的呼聲極高。《粗獷派建築師》或又是一大屠殺倖存者與美國夢相互輝映的影業行銷。


「鐵焊之美學」與共生的霸權〉   The Hardcore of Beauty
 
飾演家族大家長哈里斯Harrison van Buren的蓋皮爾斯Guy Pearce蓄著宛如法西斯獨裁者希特勒濃密的捲髮和小鬍子,說話時聲音鏗鏘有力,又身著淺白外套搭配水藍襯衫的筆挺西裝、搭配象徵智慧與時尚的白方帽,宛如紅髮版本的克拉克蓋博Clark Gable,令人無法抗拒,精湛的演技甚至好些覆沒了安德林布洛迪的影帝風頭。當哈里斯Harrison van Buren癡迷地凝視著托特,讚許中帶著邪典的暗示,這是財大氣粗的美國之於特定歐洲復古美學的另一種性暗示的迷戀,是編導與Judy Becker精心設計建築風格與戰後身心狀態相比喻,針對美國二次大戰後飽受創傷症候群的傷痕累累、喜怒無常的重新想像。
 
大家長哈里斯在家族圖書館事件後,特聘托特建造大型社區中心,好讓賓州van Buren家族聲名大噪,並保證加速托特匈牙利家人移民美國的法律進程。而托特與哈里森Harrison van Buren之間的關係為極端社會圈層的對比:藝術家與贊助者、猶太移民與美國貴族、附庸奴與剝削者,其日益對抗的共生關係,甚至是身體政治的卑屈與霸權。而van Buren家族父子檔雖然擁有良好的品味、想像力與鑑賞能力,但對於托特一家人卻不懷好意,其美國重商主義中的暴力、嫉妒與羞恥,使藝術家在經濟與精神上成為資本家的藝伎奴隸,是背叛猶太民族/神選之人的第二發,並將不可多得的建築天才推向心靈崩潰的邊緣。
 
以《愛的萬物論》廣為人知的英國實力派甜心費莉絲蒂瓊斯Felicity Jones飾演托特的匈牙利髮妻伊莉莎白,因二戰其間營養不良而罹患骨質疏鬆症。雖然必須仰賴輪椅與藥物度日,但是擁有湛藍雙眸、天真少女般氣息的伊莉莎白,是男性霸權的衝突起始,帶著強烈的歐洲學術界的高度自我意識,狠狠用著優雅卻帶著鋒芒的女性主義,斷掌火辣地搧了財大氣粗的美國奸商政客一大巴掌,也是歷經人性黑暗而漸進式墮落的丈夫,幾乎因美國夢而窒息,一道希望的曙光。
 
本片英文原文片名粗獷主義Brutalism,又稱蠻橫主義或粗野主義,起源自1950年代英國的現代主義建築流派,被視為對1940年代懷舊藝術運動的反動,在戰後急需重建的共產主義國家中廣泛建造聞名。其特色包括由功能主義發展而來的極簡主義結構,突顯出建築材料和結構工程的裸露,避免裝飾性設計。

《粗獷派建築師》中大量赤裸裸的、灰僕僕的、支持結構主義的混凝土建築水泥叢林,象徵節制與平等,也是明示歐洲古典主義的沒落與美國資本極權主義的擴張興起,卻是與費莉絲蒂瓊斯飾演的女性柔光一般,是本片簡單而美好的存在。因為當藝術家與資本家進入宛如但丁筆下人間煉獄的義大利大理石採石場洞穴,Vista Vision鏡頭的框架捕捉而得的,盡是酗酒、毒癮、雞姦、獸性、蠻橫與羞辱。從藍調發展為爵士樂的快板節奏,呼應著極右派法西斯主義的資產階級的隱性迫害,簡直是美國夢移民的斷腕悲歌。


「謝幕的尾聲」與小結〉   Epilogue
 
延續2015年法西斯寓言《邪惡的養成》與2018年流行歌星寓言《逆光天后Vox Lux中霓虹閃爍、紫粉閃耀,在《粗獷派建築師》最終章致敬威尼斯建築展的橋段,一路逆光隨即則是一陣無聲無息的靜默。這是猶太人冒險犯難的西進淘金,也是歐洲本位主義派的十字軍聖戰,更是藝術家自我創建與自我毀滅的生命跑馬燈,在粗暴野蠻的美國新大陸開疆闢土,其宏觀的壯闊景深,反映藝術創作的漫長艱難,是對復古古典主義的致敬作品。

而布雷迪科貝特Brady CorbetMona Fastvold撰寫執導,與攝影師Lol Crawley和場佈設計師Judy Becker合作無間,敘事與配樂節奏愉悅、片頭片尾的平面設計的幾何線條上下左右游移,又如同現代主義畫派蒙德里安的大膽線條與色彩區塊,展示了資本主義的失敗和美國夢功成名就所伴隨而來的暴力、成癮與野蠻。一舉奪得2024年威尼斯評審團最佳導演獎,實至名歸。
 
註一:

粗獷主義Brutalism源自現代主義運動,該詞最早由英國建築師建築師雙人組Alison Smithson以及Peter Smithson的計畫理論著作提出。英國建築評論家Reyner Banham1922-88)在1955年將柯比意指稱法語中的béton brut(清水混凝土)和art brut(非主流藝術)聯結而為Brutalism一詞。粗獷主義的設計最常見於機構建築,如省議會、圖書館、法院、市政廳、大學宿舍等公共工程項目,其風格常使用未塗漆的鋼筋、混凝土、磚石、鋼材、木材和玻璃,呈現幾何形狀和單色塊狀結構。

關鍵評論網2025/02/28電子報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245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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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2月22日 星期六

Nosferatu《吸血鬼:諾斯費拉圖》:表現主義中的服飾語碼和死亡預言——關於文學作品、女性主義與身份認同

20 January 2025
IMAX Helsinki

改編自愛爾蘭哥德派小說家史托克於1897年出版的長篇恐怖小說《德古拉》Dracula,繼1979年荷索版本(Werner Herzog)《諾斯費拉圖:夜晚的幽靈》(Nosferatu:The Vampyre)以及2023年大衛費雪(David Lee Fisher)的《諾斯費拉圖:恐怖交響曲》(Nosferatu: A Symphony of Horror)後,2024年美國編導羅柏艾格斯(Robert Eggers)領軍英美硬底子與新生代班底,三度編修《吸血鬼:諾斯費拉圖》,致敬了德國表現主義大師穆瑙Friedrich Wilhelm Murnau 1922年執導的黑白默片《不死殭屍恐慄交響曲》(Nosferatu, Eine Symphonie des Grauens)(註一)


表現主義與文學作品

美國導演羅伯艾格斯最初在紐約市大小劇場擔任舞台劇美術指導與劇裝設計師。2015年推出執導處女作《女巫》The VVitch,宛如美國浪漫主義作家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1804-1864)以十七世紀美國新英格蘭地區女巫審判事件為背景的民間傳說,觀者似乎吞嚥了柴煙、迷信與恐怖的肅殺氣息。2019年網羅威廉達佛與羅伯派丁森(Willem Dafoe & Robert Pattinson),改編自1801年威爾斯職災事故的《燈塔》The Lighthouse,在座幾乎體驗到冰寒海流穿刺肌膚,侵蝕了意志與理智。2022年《北方人》The Northman二度與威廉達佛和安雅泰勒喬伊合作(Anya Taylor-Joy),號召影后妮可基Nicole Kidman、瑞典男星亞歷山大史柯斯嘉Alexander Skarsgård)以及冰島歌姬碧玉(Björk)演繹莎翁悲劇《哈姆雷特》的北歐史詩版。那野蠻、荒蕪、嚴酷的家族輓歌,在在迫使觀者直視冷血謀殺、精密復仇、欲望受挫的終極矛盾。
 
羅伯艾格斯的電影建構並非奠基於原創故事或角色,而是探索並接受了特定時期語言的節奏和特點,其劇本充滿了繁複的詛咒和華麗的辭藻,加諸運用偏黑白色調與低光調度,以及劇裝設計師的背景,其布料的考究、服飾的細節與劇中角色發展同時並行。

 
表現主義中的服飾語碼:新生代與硬底子

2024年羅伯艾格斯致敬穆瑙德國表現主義風格的《吸血鬼:諾斯費拉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性渴望,以青苔滿佈的斷垣殘壁和低光區躁點顆粒感突出的陰鬱氣氛,枯乾爪手的巨大暗影投射在德北海港城市Wisborg寂靜的上空,宛如無人機航行,隱隱訴說角色之間的性焦慮與性障礙的不安。導演和服裝設計師Linda Muir四度合作,與工藝團隊以厚重破舊的貂皮大衣、宛如吸食毒品後的血泡破皮、以及詭異至極的一撮小鬍鬚,打造了高人一等、俯視即睥睨的瑞典演藝家族小弟比爾史柯斯嘉(Bill Skarsgård)活人生吃的驚悚,委婉諷刺當今以輸入鮮血好永保青春的另類醫學療法,創造了極度黏糊潰爛、高度白人至上納粹主義、最了無生命力的吸血鬼伯爵。

如同在史蒂芬金同名小說改編的《牠》It與《牠:第二章》It Chapter Two劇中扮演小丑邪靈一角,比爾史柯斯嘉半陰影狀態透露出那含糊不清、嘶啞力竭的東南歐口音,加諸直白不晦的性渴望,卻掩飾不了性功能障礙的老不休情結。與1922年穆瑙版本,德國舞台劇演員Max Schreck飾演的奧洛克伯爵Count Orlok相較,比爾史柯斯嘉詮釋的半獸人堡主欲將古老邪惡殖民西歐海港,以狂喜淫穢的血腥征服端莊的年輕新娘,好為他的後世帝國擴張,更逼使觀者感受到噁心的誘惑,進而散發出無比凌厲的鋒芒。
 
遊走於大成本製作與獨立劇本間,表現皆可圈可點的英國小生尼可拉斯霍特於《吸血鬼:諾斯費拉圖》飾演房地產經紀人湯馬斯,迫於新婚生計與事業野心,只得獨自前往外西凡尼亞克爾巴阡山脈群,與潛在客戶奧洛克伯爵注定一場命運轉折的魔鬼交易。

在《吸血鬼特助》與尼可拉斯凱吉逗趣互動的尼可拉斯霍特,仍然被視為本片之於十九世紀中產階級信奉科學理性與古老玄學辯證風氣中的超然主義者。然而在探訪外西凡尼亞旅途中,全村居民一夕之間人間蒸發的神秘懸案、十字路口的無人駕駛馬車(十九世紀的特斯拉UBER吧!),那灰濛瀰漫、濕氣漉漉、由開明風氣的海港城市進入到闇影幢幢的濃密森林,就宛如是十九世紀美國浪漫主義作家霍桑的短篇小說《年輕的布朗大爺》(Young Goodman Brown)的清教徒鄉野傳奇。以十七世紀美國新英格蘭地區為背景的《年輕的布朗大爺》與十九世紀德北海港為藍圖的《吸血鬼:諾斯費拉圖》,兩位年輕男子的命運殊路同歸。陰鬱的森林代表主角們心靈的黑暗面,也是超自然世界與世俗城鎮、抑或是開通海港的分界點。
 
與年輕新婚的布朗大爺相似之處(原著短篇小說中妻子之名Faith——「信仰」——即飽含雙重意義),則是因為尼可拉斯霍特飾演的湯馬斯,因為心中永有愛妻,那「愛情」與「信仰」的力量得以支持旅途繼續邁進。但是觀者可一窺遲到大王湯馬斯的莽撞無知,便可以知道其命運隨劇情推進急轉直下。

大雨滂沱的早晨,新婚得意的湯馬斯一身潔白襯衫、天鵝絨成套西裝、頭戴深黑高帽、手持文件的自信滿滿,卻被房地產經紀人嘰喳埋怨:「你又遲到了」。而準備騎乘駿馬、身著奶油色寬肩羊毛雙排扣長大衣、搭配淺咖啡羊皮手套與磚紅色斜背郵差包、頭頂寬邊黑呢毛帽與身黑尖頭皮靴的長途旅人,也被位高權重、身著鑲金邊貂皮大衣的奧洛克伯爵低吼咆哮:「你遲到了」。

而當恍然大悟,深知自己被醫生與博士設下聲東擊西之計,湯馬斯衣衫不整、灰頭土臉、滿臉驚恐、氣急敗壞趕至已回天乏術的嬌妻身旁,汗流浹背、喃喃自責、淚流滿面對自己無數重複到:「太遲了」‥‥。
 
與不諳世事、天真莽撞的新婚湯馬斯相較,暨2019年《燈塔》與2022年《北方人》第三度與編導羅伯艾格斯回鍋合作的硬底子威廉達佛,其所飾演兼容科學與玄學知識的隱士醫生馮.弗朗茨教授Professor Albin Eberhart Von Franz,對比拉爾夫伊尼森(Ralph Ineson)飾演總是一身黑色筆挺西裝搭配白襯衫的精神病學專家西弗斯Sievers,以及亞倫泰勒強森(Aaron Taylor-Johnson)飾演的信奉科學至上的中產階級、身著成套黑色燕尾服的哈汀先生,是一個不受迫於世俗壓力的局外人和自由思想者,也是新婚夫婦湯馬斯和艾倫,甚至全海港市民或許最值得信賴的救星。總是身著淺咖啡色單排扣多層墊肩大衣、細長煙斗不離手、頭戴黑色軟呢高毛帽,象徵智慧與理性的馮.弗朗茨教授,個性與動機趨於幽暗複雜,相當於史托克小說《德古拉》中的吸血鬼獵人凡赫辛Abraham Van Helsing,更像是《大法師》中的梅林神父。

 
表現主義中的服飾語碼:女性主義與身份認同

莉莉蘿絲戴普飾演的湯馬斯新婚妻子艾倫年輕貌美,家境並不富裕,但是與丈夫純粹的愛,源自深切的關心與守護,如同《年輕的布朗大爺》卻只能淪於誤解與悲嘆。影片初始艾倫的白紗百摺洋裝、耳戴藍白瓷垂墜式耳環,象徵新婚與貞節;但在寄宿於友人哈汀夫婦豪宅中,卻日漸蒼白,癲癇夢遊不斷。枯槁乾屍般的伯爵入侵了她的夢境,將其邪惡誘惑的陰影投射到她熟睡俯臥、吹彈可破的肌膚上。隨著幻覺日益清晰,恐懼感急速加深,艾倫必須面對一股遠遠超出她控制的超自然力量。

艾倫的衣衫凌亂、幾近裸體的半瘋癲狀態,莉莉蘿絲戴普的確擺脫不了HBO《偶像漩渦》The Idol中扮演性愛狂熱流行歌星角色的陰影,但是沉浸在痛苦與孤寂角色中,充滿情色狂喜的抽搐、後彎以及扭動,的確展現了黑暗的內心掙扎,進而展現出毫無自我意識、純粹本能的狀態演出,讓人不寒而慄。

與艾瑪柯林飾演的貴婦夫人,總是多層次蕾絲與金屬鑲邊的明亮色系洋裝相較,莉莉蘿絲戴普飾演的新婚艾倫多為單層薄紗,重複穿戴藍白瓷垂墜式耳環,卻在與威廉達佛飾演的隱士醫生馮.弗朗茨教授商討後,服飾語碼趨近東方宮廷暗黑色系異國風格,逐漸顯現直視命運的身份認同,宛如冰島歌姬碧玉1997年專輯《雌雄同體》Homogenic封面的哥德版,這也暗喻了天真少女漸進式蛻變為犧牲小我的聖女貞德。
 
臣服於吸血鬼伯爵貂皮大衣下,除了形而上思想的艾倫,另一則是曾在《哈利波特:死神的聖物1》參一腳的英國劇場硬底子賽門麥克伯尼(Simon McBurney),飾演那可憐的諾克先生(Herr Knock)了。這位被監禁的商人馬屁精以附身方式體現對黑暗勢力屈服、並率先放棄身份認同的個體。他對奧洛克伯爵的慾望和忠誠,泯滅了他生而為人的尊嚴、羞恥、理智、禮儀、服飾、思想、健康與自由,宛如就是哈利波特系列中替佛地魔跑腿的蟲尾,半人半鬼。諾克先生的存在代表本故事災難頻傳的罪魁禍首與英雄的缺失,隨著攝影調度由類似十七世紀荷蘭鮮明光影對比的色澤趨近低光感黑白默片的絕望,無不令觀者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寒。


小結

導演羅伯艾格斯在野性放縱與無法言喻的恐懼之間取得敘事平衡,場景在人、鬼與鼠之間交錯轉換:鏡頭以少婦與貴婦並肩行走,卻停留在佈滿十字架的微綠山丘邊陲,隱喻死亡無分貴賤;爾後切換到空曠道路交叉口的東正教十字架,則是象徵抵禦吸血鬼邪惡存在的徒勞。宛如生化大戰的深咖啡色鼠群成群進軍文明的德北海港,明喻超自然力量戰勝理性科學主義。驚慌失措畫面浸透著鮮豔的一抹腥紅,是生命力的爆發,也是精神力的消亡,就如同吸血鬼伯爵無血色爛肉,其視覺元素來自17世紀德國與羅馬尼亞手繪深山居民服飾的草稿,以及1840年代的德語區時尚服裝雜誌《Weiner Moden》,在在致敬了穆瑙1922年執導的黑白默片版本,高度體現了德國表現主義之精髓。
 
綜觀《女巫》、《燈塔》、《北方人》與《吸血鬼:諾斯費拉圖》,羅伯艾格斯所創造的世界如此鮮活沈浸,卻無以逃避隱含在眾多活躍角色間的終極主題:痛苦與孤寂。《女巫》是女性主義的失落、《燈塔》是存在主義的悲哀、《北方人》是懷疑主義的輓歌,而《吸血鬼:諾斯費拉圖》則是表現主義的寓言。在其男性英雄角色缺席、殞落的瞬間,羅伯艾格斯卻輕輕悄悄地,將女性英雌推上巔峰,滿懷希望。

 

註一:
穆瑙(Friedrich Wilhelm Murnau1888-1931)於1922年編導《不死殭屍恐慄交響曲》Nosferatu–Eine Symphonie des Grauens,改編自愛爾蘭小說家布拉姆史托克(Abraham Bram Stoker1847-19121897年哥德派長篇小說《德古拉》Dracula,但因未進行版權交易,以致片名及角色名字均要改換。電影播映後史托克遺孀仍起訴穆瑙,告其侵權。法官判決史托克家族勝訴,並裁定穆瑙需把此片拷貝銷毀。但電影已在其他國家發行,因而為數仍多的拷貝版得以廣為流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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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評論網2025/02/22電子報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2493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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