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月22日 星期日

Dalíland《達利:慾望之謎》:愛慾的情迷,記憶的永恆

August 26 2023 Finnkino Sello
Espoo Ciné Film Festival 

愛妻成痴?愛財如命?還是欲望成癮?有時候,當達利真難。
Sometimes, it’s so hard being Dalí. 
- Dalíland
 
半開半合的抽屜人形,蠟樣軟化的尖硬物體,抽絲細長的猛禽獸腿,以及無重力液化的音樂符號….俏皮瞪眼、尖翹彎鬍、癲狂不羈、數度拒絕死亡,晚年卻試圖輕生的超現實主義大師薩爾瓦多達利(Salvador Domingo Felipe Jacinto Dalí i Domènech1904-1989),其古典前衛藝術作品延續「永生」,創造「不朽」,深刻植入後現代雕塑、文學、設計、建築、時尚、廣告與電影的靈感根源。
 
1996年執導I Shot Andy Warhol以及2000年《美國殺人魔》American Psycho而聞名影壇的的加拿大編導Mary Harron,融合藝術家肖像聚焦以及瘋狂自戀的年齡焦慮敘事,2022年的《達利:慾望之謎》,集結偽滿大人班金斯利(Ben Kingsley)、「閃電俠」伊薩米勒(Ezra Miller)分別飾演年長年輕版本的達利,坎城影后芭芭拉蘇可娃(Barbara Sukowa)加持詮釋控制欲、私情欲旺盛的達利之妻加拉,再以影壇新星Christopher Briney初闖1970年代紐約藝術經紀公司,擔任實習助理的視角,描述、紀錄、經歷達利與加拉的豪華派對、自慰偷窺、瘋狂創作的奢靡喧囂與人生孤寂。


1974年冬季,達利與加拉於紐約曼哈頓精品酒店St. Regis Hotel的五星寬敞套房舉辦煙霧繚繞,星光閃閃,搖滾當道的馬戲團派對:頭戴高金帽,身著梵蒂岡教宗長袍的達利,圍繞著濃妝豔抹、身著佛朗明哥女舞者赭紅長裙的加拉,早已習慣了自己的公眾形象和公關角色。達利時而畏縮膽怯,時而乞求關注與照料,然後冷不防佔盡風頭;而加拉是位貪圖金錢、色慾小鮮肉的控制狂,卻也是精打細算的商業女強人。奧斯卡影帝與坎城影后幕後相互飆戲,幕前達利與加拉的關係既緊張又神秘:法理感情上是丈夫與妻子,時而是藝術家與繆思,不時是兒子與母親,總結又是簽約藝人與經紀掮客,又好似受虐者與施暴者。夫妻倆有意無意一搭一唱,卻又醋勁齊發;於公於私,既是合作夥伴又是競爭對手,讓兩人的關係變得更加複雜,也是《達利:慾望之謎》亮點之一。

達利為何如此迷戀加拉?答案大抵也只有達利自己知道。1894年出生於俄羅斯帝國的韃靼喀山,本名Elena Ivanovna Diakonova的加拉,原是法國詩人保羅艾呂雅(Paul Éluard 1895-1952)的新婚嬌妻——時年25歲,與共同友人於西班牙度假時,達利與35歲的卡拉相遇,不顧當時的宗教保守氛圍,相差十歲的姐弟戀仍在1932年修成正果。達利總表示,加拉是唯一能將他「從瘋狂和早亡中拯救出來,治癒其神經焦慮與暴力衝動」。
 
達利與加拉相遇不久,便創作出超現實主義的先鋒代表作《記憶的永恆》(La Persistencia de la Memoria1931,現典藏於紐約現代美術館)。達利以袖珍面的油畫技法,描繪了一個死寂般的寧靜曠野:螞蟻、蒼蠅、駿馬、岩石、時鐘等潛意識象徵符號,皆非表面可見的本體,而是被達利賦予特殊的意涵:是幼年時期螞蟻爬上垂死的蝙蝠寵物造成的內心陰影、是乳酪點心與時間延展出的流逝感嘆、是巨型的駿馬屍骸象徵「焦慮」,是心靈積累的重量已非軀體所能承擔。達利運用溫暖與明亮色調使其《記憶的永恆》形成「陰」(首層面和右側)「陽」(深層面個左側)一分為二,卻又合而為一;就好如達利自身的焦慮與暴力是「陰性」面向,對外極富創意性、幽默感與權威性是「陽剛」的男性制霸,而加拉自我的母性溫柔是另一「陰性」特質,對外蠻橫驕縱、咄咄逼人與權慾掌控又是另類「陽剛」的女權至上。達利與加拉「陰」「陽」面向不時在影片敘事中交替與交鋒,也是《達利:慾望之謎》亮點之二。

 
雖說《達利:慾望之謎》是Mary Harron聚焦藝術家晚年既成功又墮落的藝術商業形象,但卻以回憶的倒敘手法,以「想像」的、背向的、虛實的,帶領觀眾一窺達利藝術生涯巔峰的《記憶的永恆》。
 
影片中西班牙加泰隆尼亞地區的海岸線,就如同達利在《記憶的永恆》的二分法構圖:以地平線為主導,僅僅被枯枝曲線打斷,表現海灘浪花與人心愛情的高度不穩定性。而妝髮又似放蕩不拘的海盜、又似波西米亞詩人的伊薩米勒(Ezra Miller),那原怔怔的雙眼、那濃密烏黑的長髮、那僵硬侷促的肢體、那躁動不安的靈魂,將年輕版本達利的焦慮與暴力,詮釋地絲絲入扣,既具有視覺衝擊力,又安靜地觸動人心。與加拉表白的小木房,傢俱簡約,色系溫暖,牆上時鐘像溫暖的奶酪一般,融化在青春的男孩心裡,嗚嗚噎噎倒在宛如聖母的繆思懷裡。黃昏的暖光與木質的色系,促成夢幻般的錯亂感覺,編導以「非直接引介」達利創作與情感巔峰的平視窺探手法,輪調出藝術家最真摯樸實的情感,讓觀眾暫時跳脫紐約曼哈頓那充斥金錢、性慾、自慰、酒精、毒品與權勢的花花世界,奠定之於藝術創作那記憶的永恆,是《達利:慾望之謎》令觀者驚喜亮點之三。
 
影壇新星Christopher Briney飾演紐約藝術經紀公司實習助理一角,是觀眾的代理人,也是個在花花世界裏的過客,是奢靡派對中的被獵物,更是達利的另類隱形手杖。《達利:慾望之謎》中,達利在紐約精品酒店St. Regis Hotel巧扮梵蒂岡教宗的祖母綠權杖、在偷窺助理交歡時順便自慰的精緻手杖、在西班牙海邊工作室狂作畫售簽名的木質拐杖….謙虛將自己比作上帝的達利,總與手杖總形影不離。「手杖」是藝術家產生依賴與支撐身心的拜物情節,是隨時隨地自慰的行動性玩具、更隱喻不甘青春流失的年齡與創作焦慮。雖說紐約時報影評認為Briney飾演藝術經紀公司實習助理一角戲份稍嫌過多,而且「也不是那麼有趣」,但是編導這「超現實」的角色視角,達利甚至稱青春稚嫩的他為「聖塞巴斯提安」(St. Sebastiane)。
 
羅馬帝國時期的殉道者「聖塞巴斯提安」,之所以在十九世紀以降吹捧為男性戀的明星偶像,是因為撰寫《假面吿白》的三島由紀夫、飽受同性爭議的愛爾蘭小說家王爾德(Oscar Wilde)以及美國劇作家田納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皆因凝視或偷窺「聖塞巴斯提安」古典畫作而情慾噴發。「聖塞巴斯提安」一角不僅僅是達利於展場與私事的左右手(杖),也是明喻達利雙性戀的取向(註一),更是編導運用初生之犢的偷窺,在這一場場如夢似幻的豪奢場景中,投射的疑惑與覺醒。

 
《達利:慾望之謎》最大功臣與亮點,無非就班金斯利爵士了,他賦予達利豪言壯語的自我專注,其深思熟慮並具有自我意識的詮釋,精確傳達了現實生活中名星藝術家的亮眼光環,體現了其複雜人格的歷史維度。金斯利飾演達利的巧妙之處,不僅僅在於那令人莞爾的俏黑鬍子,更在於他眨眼間的機智閃爍,讓觀者們懷疑達利是否已經消失在自己那如夢似幻的神話畫作中。
 
而神話畫作的操刀者,不過是一個將自己「謙稱」為上帝,轉變為自己的神話,並孜孜不倦地努力維持神話的人,將自我的愛慾情迷,創作為記憶的永恆。因為這,才是操刀者謀生的方程式。
 
只不過,有時候,當神話真難。
 
註一:
達利喜歡凝視妻子被男模戀人蹂躪,或是偷窺別人交歡自慰,做為自己的創作題材。晚年達利與繆思「迪斯可皇后」李爾Amanda Lear交往親密。據稱1963年的變性手術由達利贊助,達利還為李爾取了雙關語藝名Amant de Dalí,意即為「達利的情人」。而《達利:慾望之謎》片中李爾為變性超模Andreja Pejic飾演。達利、李爾與髮妻維持數十年的三人行生活模式,直至加拉逝世。
 
註二:德國Taschen出版社於2016年重新再版達利食譜Les dîners de Gala,刊載約136道達利私廚菜單以及無數色彩濃豔的超現實插畫。
https://www.taschen.com/en/books/art/04639/dali-les-diners-de-ga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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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0月12日 星期四

The Wonderful Story of Henry Sugar & Other Stories---《亨利休格的神奇故事》與三個極短篇:魏斯安德森的千層蛋糕,述說人類原始的妙趣與孤寂

Venezia 80 Italia 

31 August 2023 

  

亨利休格的神奇故事The Wonderful Story of Henry Sugar


一位紈褲子弟下定決心將一門特異功能修練至爐火純青,好方便詐賭成精」。


面無表情的快嘴台詞、細膩精緻的機內剪輯、完美平衡的柔和色塊以及嚴謹對稱的視覺構圖·····在台灣影迷界享有「魏置中」綽號的美國怪才編導魏斯安德森,繼2021年以《法蘭西特快週報The French Dispatch致敬美國經典報導讀物《紐約客》,2023年運用《小行星城Asteroid City紀實百老匯舞台劇的幕前幕後,於今年第80屆威尼斯影展,再加碼《亨利休格的神奇故事》The Wonderful Story of Henry Sugar,緬懷英國兒童文學大師羅爾德達爾Roald Dahl1916-90)那妙趣橫生卻飽含孤獨悲傷的短篇故事,使觀者們見證魏導翻轉電影本身,作為藝術與視覺探索的中心,連結攝影、劇場、畫作與文學,使「第八藝術」–電影–吸收並放射多樣藝術媒介的特性,卻也同時融合與蛻變。

 

2023年威尼斯影展全球首映的《亨利休格的神奇故事》,改編自達爾於1977年創作的短篇小說集,集結魏導老班底雷夫范恩斯Ralph Fiennes、「偽滿大人」班金斯利Ben Kingsley,《貧民百萬富翁》戴夫帕托Dev Patel以及首次合作的「奇異博士」班奈狄克康柏拜區Benedict Cumberbatch831號晚間於威尼斯麗都島Sala Perla影廳觀眾席間,在場的業界影評們不時對於生硬卻逗趣的對話會心一笑,之於向來表情嚴肅、面不改色的「奇異博士」變裝癖則拍手叫好,僅僅不到40分鐘的輕鬆小品不啻為觀影馬拉松後一道解酒甜密的千層蛋糕。


 

以雷夫范恩斯Ralph Fiennes扮演年長自持的兒童文學著書作者羅爾德達爾,就好如電影結構「套層密藏」(mise en abîme)的雪皚皚糖霜,娓娓開啟原本無所事事的富豪主人翁亨利休格,偶然發現豪宅圖書館的小開本筆記,淺嚐到特異功能的練功法:這一微苦帶甜的黑巧克力薄層,直切至筆記作者–年輕的印度住院醫師包紮馬戲團魔術大師的短暫相遇,那驚奇的透視異能源自於印度雨林中的特異隱士Yogi–宛如煉乳餅皮融化甜膩綿密的焦糖層,在亨利休格以此特異功能大量獲取不義之財,爾後建立無數設備先進的孤兒育幼院後,魏導千層敘事的小點蛋糕,就如爆漿的濃郁鮮奶油瀑布,甜滋滋地溫暖每一位在場觀眾的小小揪心。

 

延續《小行星城》「劇中劇中劇」的說書人敘事手法,《亨利休格的神奇故事》畫面與攝影呈現猶如舞台劇場:在場景轉換中,背景道具或朝上換幕,或左右橫移,富豪、醫師、警官、魔術師、隱術士,不間斷行走奔跑於豪宅大廳、小圖書館、醫院長廊與印度雨林之間;長鏡頭鎖定在眾演員的正面與側身,以角色連珠炮似的獨白來描述事件,偶爾45度角轉頭與銀幕觀眾直接對話,是一段段的説書人,也是一場場的獨角戲。

 

而這一齣齣獨角戲呈現的孤獨,都是魏氏風格中,以細緻復古的世界構建,溫暖飽和的豐富色彩以及精巧玩意兒的迷人佈景,包裝人類困境與不可避免的悲劇,反襯主角們內心世界的孤寂荒原。尤其以魏斯安德森出品自1994年以降,以天才小男孩或是智慧長者為主要敘事,女性演員大多不過為小小糖粒,點綴星光大排檔的演員名單,甚至《亨利休格的神奇故事》中,女性角色完完全全缺席,更彰顯其核心思想是孤單悲傷,缺乏母愛的。即便是透過巧妙華麗的形式主義(formalism)電影手法,將破碎的夢想與無依的個體包裝在看似繽紛可愛的幻夢場景之中,觀者們依然能從面無表情、機械式台詞與僵硬互動中感受到角色們那份「不曾被溫柔愛護」的失落情緒。因此,誇張的大吼大叫或是痛哭流涕都是不必要的存在,因為電影已直接將孤獨輕輕巧巧地嵌入到敘事線中。我們所見的魏氏角色,一直都與悲傷及孤獨共生共存。


 

網飛Netflix串流頻道自927日首播《亨利休格的神奇故事》後,再接連祭出不偏不倚都各為17分鐘、魏斯安德森改編自羅爾德達爾Roald Dahl的極短篇:《天鵝之翼》The Swan、《殺鼠之鼠》The Rat Catcher與《心腹之毒》Poison

 

天鵝之翼The Swan


槍枝氾濫、同儕霸凌、蔑視生命以及自我覺醒

 

《天鵝之翼》原收錄於作者羅爾德達爾於1977年出版《亨利休格的神奇故事與六個短篇》中,改編自社會真實事件,僅僅以三位男孩的小鎮故事,陳述槍枝氾濫、同儕霸凌、蔑視生命以及自我覺醒的主題。就如同達爾1988出版的長篇兒童文學小說《瑪蒂達》Matilda,《天鵝之翼》透過受害者和霸凌者之間的情緒張力,使讀者和觀者感受絕望與壓力。

 

天鵝象徵著智慧、純真、美麗、進化和自我力量,就是《瑪蒂達》與本故事的敘事者小彼得沃森的象徵。《天鵝之翼》並無交代青少年何以獲贈槍枝為生日禮物,卻著重講述小彼得失去與重生的蛻變。或許,就如同魏導影片中女性角色頻頻缺席,受害者與霸凌者同樣缺少母愛的教導與關懷。

 

《天鵝之翼》不僅僅質疑母愛的缺乏,父親的影子也付之闕如。在湖邊垂柳的頂端,當裝載著天鵝翅膀的小彼得瞥見湖中央的波光點點,即朝光源高飛,小彼得無有父親得以超越,卻如同希臘羅馬神話中的Daedalus,倏地直落。

 

略顯滄桑的Rupert Friend代替了雷夫范恩斯Ralph Fiennes扮演的作者達爾,成年後的彼得沃森敘事了《天鵝之翼》的往事,機械式的機關槍台詞與缺乏驚喜的獨角戲,仍不免抹滅觀影樂趣的遺憾。雖說之於觀者揪心的生死謎題終獲紓緩,但是卻顯示霸凌的身心創傷如影隨形,歷劫歸來卻永難癒合。《天鵝之翼》的苦樂參半,樂於成年的彼得代表著希望與覺醒,但卻苦於,即使本身大難不死,愛護動物的小彼得當年卻對於垂死的生命與無辜的孤兒無能為力,感到極端痛苦;故事並無顯示當年的霸凌者們是否嚐到遲來的正義,但是面無表情的受迫者卻得隱忍多年,默默承受身心的孤寂與創傷。


 

殺鼠之鼠The Rat Catcher


捕鼠人猶如死耗子,肩膀微駝,眼睛圓睜,滿口血水」。

 

以作者達爾身處的英國小鎮八卦為靈感,《亨利休格的神奇故事》一人分飾老作家與警官的雷夫范恩斯Ralph Fiennes,在《殺鼠之鼠》中化身為囓齒類動物職業殺手,由當地衛生局派去消滅小鎮鼠患。

 

捕鼠人肩膀微駝,眼睛圓睜,滿口黃牙,宛如一直立行走的老耗子。捕鼠人堅信,若要捉鼠,就必須思考如鼠。

 

當捕鼠人向記者與技工炫耀毒藥罐以及雪貂時,手上卻空空如也。這或許是魏導的另闢一格的戲劇性美學:借助實力派演員的生動詮釋,打破以往機械式快嘴台詞的敘事手法。雷夫范恩斯扮演的職業殺手,不疾不徐往老舊鋼管一瞥,身後的路標為Trilling,語帶「顫音」、口條含糊、面目猙獰、大口嗜血,確實有「佛地魔」的驚悚氣勢。但這幾近「國王的新衣」式的舞台表演,卻不免讓觀者懷疑魏導是否拍攝預算拮据,原本可以假借花衣魔笛手傳說(Pied Piper of Hamelin,註一)引發黑死病恐慌的「人鼠大戰」,最終不過以一隻定格動畫的小老鼠草草了結。《殺鼠之鼠》不但是作者達爾諷刺無知人類對於囓齒類動物的莫名恐懼,也是對遭受當權者(影片中的衛生局)壓迫的政治難民的關懷,更是對於默默憑著時間與勞動換取生存,卻遭普通百姓(影片中的記者與技工)蔑視的社會底層之強烈控訴。魏導越趨抽象化、節約化的平淡敘事嘗試,反而抹殺一貫高度活躍的豐富影像後,那瞬間耐人尋味的孤寂情感。


心腹之毒Poison


情色隱喻與陽痿焦慮

 

英屬印度。英國皇家空軍駐紮地。《貧民百萬富翁》戴夫·帕托飾演的敘事者小兵伍茲傍晚回到小茅屋時,卻發現「奇異博士」班奈狄克康柏拜區飾演的哈利一動不動、卻滿頭大汗、語速如焚地躺在床上。因為金環毒蛇正蜷縮在他的肚皮上呼呼大睡。伍茲驚慌失措聯繫了「偽滿大人」班金斯利飾演的本地醫生,嘗試給哈利注射抗毒血清或是予氯仿麻醉金環毒蛇。

 

這空虛驚一場的極短篇原本不足為奇,甚至令觀者質疑是否值得改編以影音呈現。但是如果細看片尾亮黃手寫的訊息,就可得知曾經於二戰期間服役於英國皇家空居的作者達爾,於1970年開始撰寫虛構情節的《心腹之毒》,並將敘事者小兵的角色命名為伍茲。伍茲實為英國皇家空軍第80中隊的飛行員,在雅典戰役中為國捐軀,作者達爾不僅僅對名不見經傳的小兵立傳致敬,若細看戴夫帕托Dev Patel飾演的小兵伍茲,即可瞥見其額頭上有一道血跡斑斑的鋸齒狀傷疤,同時他也陳述自己熟悉氯仿氣味。

 

這個微小的橋段即表明戰鬥飛行員面臨的身心創傷,也是作者與編導對於二戰英雄,以藝術媒介的最高敬意。較有趣在於,班奈狄克康柏拜區飾演的哈利,身著華麗絲質睡衣,一動不動耳語呼救時,胸前敞開一本綠皮精裝本的《金瓶梅》The Golden Lotus

 

《金瓶梅》,又名《金瓶梅詞話》,中國古代四大奇書之一,亦是明代流行的艷情小說,歷代屢遭盡毀。此章回小說由《水滸傳》中引出,西門慶勾引潘金蓮,謀殺潘夫武大郎,改寫西門慶從發跡到縱慾而死的故事。《金瓶梅》的書名從小說主人翁西門慶的三位情婦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的名字中各取一字而成。以文學隱喻而言,「金」即代表金錢,「瓶」則是酒癮,「梅」指涉為桃色

 

當無以享受《金瓶梅》的風花雪月,只因看不見摸不得金環毒蛇,不啻是為編導之於男性陽痿的焦慮與中年危機的調侃。尤其以舊約聖經《創世紀》描述亞當夏娃失去純真,遠離伊甸園,即是受到惡魔化身為「蛇」的引誘,也或許因此,當班金斯利飾演的本地醫生質疑哈利是否肚皮上真躺毒蛇,抑或是他的精神妄想症發作,哈利才會如此憤怒咆哮,因為或許是大戰身心創傷導致的性功能勃起障礙,就像是一溜煙竄逃的惡魔毒蛇,無以啟齒,也無以徹底根治。女性缺乏的二戰期間,只能以異國情色小說充當Playboy自我安慰,還得佯裝學問滿滿,實則孤獨、悲哀、焦慮不堪,默默承受身心的折磨與創傷。


 

小結


《亨利休格的神奇故事》雖偶有小小的悲嘆與死亡,但是廣興設備先進的孤兒育幼院,仍感受到大愛與溫馨滿人間。《天鵝之翼》The Swan、《殺鼠之鼠》The Rat Catcher與《心腹之毒》Poison,不但是作者與編導探討人類與動物的相互關係,更是以天鵝指引未來的希望、耗子凸顯人類對於疾病的恐懼、以及毒蛇之於健康、愛情與生育的渴望與焦慮


觀者更不可忽略每部短片片尾亮黃手寫的訊息,那不僅僅是對於原作者羅爾德達爾的生平理解,更凸顯魏斯安德森與團隊以影像體現文學正義。電影調度中的靜止與移動,似乎把每幅停格引向電影的初始樣貌---繪畫和攝影---而正就是繪畫與攝影,是無數創作著們以時間、技巧、血汗與金錢,堆疊、訴說、紀錄人類最原始的妙趣橫生與孤獨悲愴。

 

註一:

花衣魔笛手Rattenfänger von Hameln為德語區民間故事,最有名的版本收錄在格林兄弟的《德國傳說》Deutsche Sagen,篇名為〈哈梅爾的孩子們〉Die Kinder zu Hameln

 

1284年,德國村落Hameln鼠滿為患。某天來了個自稱捕鼠手的吹笛者,村民許諾若能消滅鼠患即給付重酬。於是捕鼠手吹起笛子,鼠群聞聲隨行至湍河而淹死。但村民違反諾言,吹笛者飲怒離去。過了數周,正當村民在教堂集會時,吹笛者的笛聲吸引孩子們聞聲隨行,結果全體於山洞內活受困。恐懼的村民只得給付吹笛者應得的酬勞,他才釋放受困的孩子們。另有版本則為兩個一啞一瞎的孩子最終回到村落,可是其餘孩子卻集體失蹤。


感謝關鍵評論網2023/10/10國慶日隨點隨看串流特別報導:【影評】Netflix《亨利休格的神奇故事》與三個極短篇:魏斯安德森的千層蛋糕,述說人類原始的妙趣與孤獨

關鍵評論網電子報2023/10/10 https://www.thenewslens.com/feature/streaming/1927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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