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November 2024
Finnkino Helsinki
個性鮮明、深諳俄語的脫衣舞孃安妮,於紐約布魯克林俱樂部結識俄羅斯寡頭富二代伊凡。揮金如土的公子哥著迷性感曲線的青春火辣,遂邀請安妮到府服務、賭城伴遊,狂歡一週後原地公證結婚。
自編自導並身兼剪輯,向來關注社會底層議題的美國新銳導演西恩貝克,暨深受影評影迷喜愛的《夜晚還年輕》Tangerine、《歡迎光臨奇幻城堡》The Florida Project後,2024年坎城影展首映的《艾諾拉》,運用迷幻的霓虹聲光、後現代主義派的空曠豪宅以及冷冽灰暗的布萊頓海灘,以女性主義的主觀視角,瘋狂有趣,既火辣又褻瀆,尖銳、寫實卻不失喜感,刀刀層層,肆意劃破麻雀變鳳凰美國夢的浪漫糖衣。
〈千禧世代與脫衣舞孃〉
紐約布魯克林區脫衣舞俱樂遊晃著美國俄羅斯族群後裔、五體不滿足的人夫以及各色各樣的慾望。千禧世代俄羅斯裔新星Mark Eydelshteyn飾演安妮的人客,調皮、可愛、軟弱,管理布萊頓海灘豪宅家產,自由、無拘、多金到讓他不知所措。他既有青少年的粗俗白目,也有青少年的自私貪婪,他貌似Z世代版本《麻雀變鳳凰》中的理查吉爾,高價交換脫衣舞孃充當一周的「正牌女友」,結果逼使遠在俄羅斯的雙親炸裂、就近看管失敗的教父跳腳,兩名業餘大漢直闖海灘豪宅,層層批露年輕的白馬王子不過是個無情的自私渣男。
《艾諾拉》飾演脫衣舞孃安妮的麥琪麥迪遜Mikey Madison,以濃妝豔抹對比皙白膚色、深黑濃密的過腰長髮、霓虹桃粉的亮晶晶裝飾、略帶亞洲風情的嬌小玲瓏、性感撩人的挑逗舞技,塑造了既華麗又粗鄙,卻又真誠敏感的社會階級底層工作者。其自由奔放的青春,時而令觀者同情,時而令影迷驚喜,卻不時讓我們懷疑與感慨。安妮那自帶「戰鬥民族」不甘示弱的勁辣強悍,宛如希臘羅馬神話中女妖的驚聲尖叫,豪宅客廳已經支離破碎,她又踢又咬,抗拒社會規範的束縛,簡直就是放肆的母狗(crazy bitch),精彩、野蠻、搞笑卻又令人心碎的詮釋,相較之下,《麻雀變鳳凰》中茱莉亞羅勃茲的蛻變,只不過是孱弱的影子。現年25歲的麥琪麥迪遜,收放自如的感情流露與奔放隨性的肢體動作,是《艾諾拉》靈魂中心,無怪乎一舉擒下2024坎城影展金棕櫚獎。
午夜派對、度假勝地、私人客機、賭城飯店、新婚鑽戒、加長禮車、絢爛煙火和靜脈注射‥‥編導西恩貝克以一種近乎魔幻寫實的狂熱橫掃霓虹色調的奢華場景,席捲我們,席捲著安妮。因此,當伊凡建議走跳賭城公證時,我們多麼希望這是階層翻轉,夢想成真,而不是困惑與噩夢的伏筆。
〈身體政治、社會圈層與勞工剝削〉
《艾諾拉》隨著安妮的命運轉折而更加猛烈與深沈,意圖糾正好萊塢喜劇,狠狠打臉迪士尼童話故事。
在《艾諾拉》起始場景,男人利用女性的性感與美貌,視作貨幣,獲得利益,建構了陽剛氣概的誇富宴,但是當安妮大大方方運用自我本身優勢的身體政治,順道為自身謀取最大福利的時候,卻被道德大軍謾罵為愛情婊子,假掰賤貨。編導其實正視了「性產業為人類最古老的行業之一」的歷史事實,探討驅動人類創造力與繁衍密碼即是「性」,大眾男女卻不時遮遮掩掩,試圖壓抑,愛看愛用卻唾棄服務方,到底是真心瞧不起自我的慾望?還是一貫的愚蠢自閉,無法確實了解人類的本質?
這是一部關於人們如何看待彼此的電影,也是一部關於勞工與剝削的電影。《艾諾拉》中所有的人際關係都是高度資本主義交易性的。伊凡和恩客都是買家/資方,安妮是賣家/勞方。男方自帶成千上萬的籌碼,而女性提供肉體性愛與情緒價值。因此,有好一段時間,這對小倆口說服自己,他們是男女平等的,是商業夥伴,是身心和諧的,他們精心打造的浪漫生活應該一帆風順。直到凶神惡煞的保鑣大漢闖入豪宅,麻雀變鳳凰的浪漫期待倏地斷崖式崩潰。
在上流社會的有權有勢圈層,甚至是周邊打滾的小嘍囉眼裡,甚至是色慾橫流的老頭兒們,安妮不過是性玩物,一組用完即丟的免洗碗筷;在狹小擁擠的單層小房裡,安妮不過是姊姊的累贅拖油瓶;但是在脫衣舞俱樂部老闆與同仁的相處下,安妮卻是精通俄語的當紅明星;但是安妮也是個脾氣倔將的火爆浪女,個性執拗的麻煩製造者,她爾後傲嬌了俱樂部工作場所,卻天真地高估了男性對於婚姻與愛情的忠誠與耐心。
事實上,安妮與伊凡身旁的隨縱傭僕才是隸屬共同的圈層:豪宅正門的安檢、家庭清潔女工、糖果店的小時工、賭城酒店的接待,豪華房客的行李員、凶神惡煞的保鑣群‥‥安妮認為她攀上豪門,已經穿越到上流社會,所以她試圖不去注視這些員工——但是現實世界並不如此善待她。
美國細胞生物學博士芭芭拉艾倫瑞克Barbara Ehrenreich親身「下海」臥底基層員工的報導文學暢銷著作《我在底層的生活:當專欄作家化身為女服務生》Nickel and Dimed: On (Not) Getting By in America,針對美國政經界之於經濟繁榮的負面視而不見,以及「在職貧窮」的事業現況和階級隔閡,提出強而有力卻不失溫暖情懷的正面控訴。這與《艾諾拉》編導西恩貝克運用大量對白及喧鬧混亂場景,以女性主義的敘事角度,層層剝除我們觀者的自我否認,試圖消除富人和窮人、被服侍者和服侍者的區分,不謀而合。
安妮代表的經濟底層打工族和伊凡家族代表的外資企業決策者,居住在同一個國家,卻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最諷刺在於,底層階級的擁有真實的情感與無謂的個性,而上流社會卻徒留虛偽與空虛,窮到只剩下錢。擁有資本就自動把持話語權的資方,可以為所欲為,而必須依靠勞力存活卻無人聞問的勞方,連真實的困境都被刻意忽略。
無論是報導文學《我在底層的生活》還是電影創作《艾諾拉》,都是坦率、誠實、勇敢且高度人文主義的,挑戰我們是否能創造出一個不如此嚴重分化的社會。
《艾諾拉》超高分貝的喧囂就如同安妮與姊姊蝸居的窄房旁,一輛的橫貫城市的失速列車嘎嘎尖叫作響,從布魯克林區霓虹脫衣舞酒吧,轉站至曼哈頓中城的高級豪宅,再急駛穿越白雪皚皚的康尼島,象徵以年輕女性的視角,從俗氣的迷離幻想轉向嚴酷的慘白現實,激起即興火花。
〈小結〉
2024年五月獲頒坎城影展最高榮譽之際,西恩貝克將金棕櫚獎分享與他曾經接觸訪問過的性工作者們。但是美國低層階級的勞工剝削從未消散,男性制霸的暴力威脅仍籠罩在《艾諾拉》紙醉金迷之中。編導西恩貝克從未忽視這樣一個事實:所有這些努力求生的市井小民最終都會被那些有權有錢的人臨時拋棄。
雖說安妮與俄羅斯裔暴徒(《邂逅在六號車廂》男星Yura Borisov驚喜現身)的曖昧互動讓觀者感覺有些刻意和做作,最後狹小車廂一幕,或許讓好些影迷期待落空,卻是本片最終的反高潮。西恩貝克以打臉好萊塢完美童話結局,認為電影與觀眾的關係的本質,其實就是創作者與資方的廉價交易:付費客戶往往要求佳人才子,即是角色設定並不完滿,必定要擁有「幸福美滿」的結局,否則就會感到受盡欺騙,進而大罵難看、滿懷失望。
最終安妮接受自己本名艾諾拉Anora Mikheeva,意為「榮耀、恩典或光芒」,如同美國小說家霍桑辯證清教徒主義的長篇小說《紅字A》The Scarlet Letter: A Romance,象徵接受真正的本我,沉著地履行自己的角色。大雪紛飛的狹窄車廂內,自動自發再以性愛交換了真心,也許艾諾拉永遠無法上攀任何權力核心,注定流轉於社會底層,但是那撲簌簌地痛哭失聲的恍然大悟,或許正是編導西恩貝克預留開放式的無窮希望。
感謝關鍵評論網11/11/2024刊登【影評】《艾諾拉》:Z世代的「麻雀變鳳凰」,西恩貝克對身體政治、社會圈層與勞工剝削的再思考
關鍵評論網電子報11/11/2024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2445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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