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September 2024
Helsinki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
綠意盎然卻渺無人煙的深山瀑布,一位痛苦的女子雙手一鬆,將嬰孩拋下懸崖,絕望地敲打教堂的木門,向神父告解後,隨即遭受斬首和肢解的死刑示眾‥‥‥
改編自美國加州大學歷史系副教授Kathy Stuart研究17世紀歐洲德語區「代理自殺」的社會案件著作(註一),奧地利編導製片雙人組薇若妮卡法蘭茲Veronika Franz與賽佛林費雅拉Severin Fiala於2024年柏林影展全球首映的《惡魔的洗禮》The Devil’s Bath/Des Teufels Bad,運用長鏡頭直視年輕女子的焦躁與絕望,影襯荒涼泥濘的奧地利農村景致,反映看似虔誠、卻極度迷信社會下那嚴厲無情的黑暗本質。
《惡魔的洗禮》飾演新婚少婦艾格妮絲Agnes是奧地利獨立實驗音樂團體Soap & Skin主唱Anja Plaschg。《惡魔的洗禮》電影初始,兼任本片電影原創配樂的Anja,運用大量的巴洛克古典豎琴的溫潤音調,襯托攝影畫面那樹木挺拔,繁花似錦,生氣蓬勃。酸溜溜的漿果餵食著昆蟲的懶洋洋,當陽光照耀大地,綠色植物欣喜若狂。
婚前婚後,艾格妮絲仍保持一貫的天真浪漫,就像她喜歡收集枯枝樹葉和精緻的蜘蛛、蝴蝶與飛蛾的標本,無助而脆弱。艾格妮絲將象徵生命逝去的收集品,輕輕悄悄地放樹幹製成的貝殼狀碗裡。他們像老朋友一樣安慰艾格妮絲,安慰她過去的幸福。
但是隨著潮濕的霧氣降臨,樹枝與樹幹糾纏,在攝影景觀中形成了一張若隱若現的暗網。當觀眾遠觀新婚夫婦的初夜時,同性戀傾向的隱喻、不甚和諧的婆媳關係、疏離冷漠的農村小民以及田野中央的凍死骨,在在揭示對於來自外村、無助無緣的艾格妮絲高度懷疑的不懷好意。《惡魔的洗禮》由歡欣鼓舞的民俗舞蹈音樂,倏地壓低為嚴峻而尖銳的B小調室內管絃樂章,與攝影畫面編織了一幅幅灰色的碎石塊、枯黃的雜草叢、昏暗狹窄的新婚小屋,以及偏遠黏膩的沼澤地形的框架,彷彿是女性精神上的煉獄。漸漸層層,醞釀幾近寒冷貧瘠、不事生產的死寂荒原,主角艾格妮絲的思想也漸趨暗黑與絕望。
艾格妮絲原本擁有的仁慈和憧憬,在大自然中尋找神聖的慰藉和能量。但是新婚生活扼殺了、侵蝕了她原本的青春活力。當一名村民自我了結後,被教會拒收埋葬時,滿佈黑蟲的殭屍倏地被遺棄在充斥垃圾和白骨的田野,漂泊的靈魂宛如在虔誠的小區中動彈不得,既是無形的監獄,更是來世的地獄。
〈代理自殺與宗教框架〉
《惡魔的洗禮》講述一個在憂鬱症崩潰邊緣中迷失的心靈。奧地利編導製片雙人組以影像證實心理疾病學領域:無論教育如何廣泛普及,無論科技是否日新月異,人類焦躁抑鬱的本質,終究會走向自我毀滅。
與今日的身體政治大相逕提在於,十七世紀德語地區路德教派嚴格的宗教信仰規定,「自殺行為」等同於「褻瀆生命」,於來世將遭受永恆的詛咒,只得下地獄,不得入天堂。於是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預謀自殺者便隨意縱火、褻瀆上帝、殺嬰或獸交,並相信無辜的受害者也得以進入天堂,以求當局判刑處決。
西元1650年後,「代理自殺」遂成為令當局棘手的社會問題。預謀自殺者計畫犯罪後,透過向教會的投案自首,接受悔改並接受聖體聖事,並在死前獲得赦免——其靈魂就能得到上帝的拯救,滿懷希望,一舉兩得,人頭落地後還可直接逃脫永恆詛咒。
美國加州大學歷史學副教授Kathy Stuart於《近代德語區代理人自殺》一著作中,舉例漢堡路德教派以及維也納天主教會史實揭示,其罪上加罪的「先謀殺、後自殺」是如何成為宗教改革國家積極推動社會紀律導致無法預測的意外悲劇。諷刺在於,代理自殺者往往是婦女,而受害者是毫無警覺或抵抗能力的嬰孩或兒童。而矛盾在於,「代理自殺」現象暴露了早期現代國家政教合一權力的局限性,因為政府當局欲以宗教教條與生活規範積極壓制「雞姦」、「獸交」、「謀殺」與「自殺」的犯罪行為,卻促使一心求死的預謀自殺者最完美的步驟指南,其犯罪行為的私心與希望,極具跨宗教信仰的致命吸引力。
〈女性創傷與身體政治〉
《惡魔的洗禮》電影的核心完全屬於配樂兼女主角Anja Plaschg,運用饒富詩意的存在主義運鏡色彩與冷峻尖銳的管弦配樂,宛如Robert Eggers的《女巫》,訴說艾格妮絲Agnes沈默寡言的年輕少婦那漸進式憂鬱症和自殺意念的緩慢恐怖節奏。於肉體上,艾格妮絲血氣盡失,常臥在床,放血的宗教療法宛若是肉體恐怖酷刑的前奏;於外貌精神,艾格妮絲緊皺雙眉,瞬間蒼老,尤以在教堂懺悔哭泣一景,電影色調是陰鬱的深藍,在略有暴牙的Anja Plaschg的慘白臉龐,倒映一個個晃動的十字架,彷彿接受了惡魔的洗禮,附身成魔。
艾格妮絲仍然是一個迷人的謎,但她的痛苦是如此沈痛隱晦,幾乎令觀者難以忍受。
女性身體象徵大地之母,編導運用歷史社會案件,以饒富詩意的管弦配樂、自然景色與幽微色調,描繪女性靈魂微妙的轉變,實質是借古諷今,以人類學與文學的研究,表述女性身心的潔淨、變化與疾病,正是社會症狀所從出的徵兆。17世紀的宗教框架以及醫療求助系統的父權至上與資源限制,以及女性被迫在「馴服的身體」docile body中,受迫男性與社會的冷暴力與刻意蔑視(影片中拒絕交歡的丈夫以及冷漠無情的婆婆);直到後現代社會,層出不窮的家暴、性侵與身心創傷的女性社會案件,在在反應日新月異的科技進步,仍然無法防範或拯救人類心靈的泥沼,甚至地表大面積遭受人為污染的自然浩劫,更是編導針對身心耗竭的女性心靈溫柔的理解,間接控訴男權體制的僵化與自然環境的傷害。
〈小結〉
雖說《惡魔的洗禮》以懸而未決的敘事脈絡,準確以人文關懷角度,揭發赤裸的歷史真相與女性精神與肉體的負荷,為所有受限於框架與協助的婦女伸張正義,宛如希臘導演Eva Nathena以20世紀社會謀殺案件改編的Fonissa/ Murderess的德語版本。然而,那些失蹤的、無辜的孩童與痛失他們的家人呢?編導雙人組是否過於同情女性的身心受創,而忽略了掠奪生命好以免受詛咒的卑微希望,實則是極度自私冷酷的思想與作為?那麽在片中男姓村民上吊自殺的橋段是否更值得我們觀者深思,至少,一心求死只為了自己負責,而未曾傷及無辜?
《惡魔的洗禮》綜而觀之,優雅而嚴峻,以女性主義的人文角度,運用豐富多變的電影配樂、細膩考究的服飾與場景設計、真實自然的地理景致,每一運鏡,都像似一幅幅奧地利古典派風景畫,正視人類心靈憂鬱赤裸的歷史恐怖,無怪乎《惡魔的洗禮》一舉擒下2024柏林影展傑出藝術貢獻獎,橫掃本年度奧地利電影獎最佳影片、女主角等七項大獎,緊接將進軍2025,角逐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國際影片的最高殊榮。
註一:
Stuart, Kathy. Suicide by Proxy in Early Modern Germany: Crime, Sin and Salvation.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1st ed. 2023.
關鍵評論網電子報2024/11/19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2448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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