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th《青春:歸》威尼斯影展映後專訪王兵
06 September 2024
Sala Perla & Sala Casinò Venezia 81
Interview with Director Wang Bing
中國獨立電影工作編導王兵,1967年生於陝西。1995年自魯迅美術學院攝影學系畢後,1999年起至2002年間,其紀錄瀋陽重工業工人們被生活與制度壓迫的《鐵西區》,接連獲得里斯本國際紀錄片、南特影展紀錄片單元、山形國際紀錄片影展與馬賽紀錄片影展的首獎。
而與《鐵西區》皆為9小時片長的《青春》,跟拍著來自偏遠農村的青少年成衣業打工族,在花樣年華,必須面對經濟壓力、情緒波動、以及相隔兩地的思念,燃燒著他們的純真和青春。
第一部《青春:春》入選第76屆坎城影展正式競賽單元,同年擒下第60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與第49屆洛杉磯影評人協會獎。第二部《青春:苦》入選第77屆盧卡諾影展國際競賽單元,最終獲得特別提及、國際影評人費比西獎以及環境生活品質獎。第三部《青春:歸》入圍2024年第81屆威尼斯影展正式競賽片。
威尼斯麗都島Sala Perla珍珠展廳於9月5日晚間七點半全球首映《青春》系列第三部《歸》。是歸鄉的喜悅,抑或是最終的歸宿?取景於雲南貴州偏遠山區農村的農曆年節時刻,影片中突發爆炸的鞭炮聲趨之不少在場觀者,但或許,喜氣洋洋的震耳欲聾也是總結《春》與《苦》的圓滿詮釋。
而此次非常感謝編輯部牽線,本人僅代表《關鍵評論網》,於9月6日下午五時分,在威尼斯麗都島賭場廳二樓記者區,現場一對一專訪《青春》導演王兵,以Q&A的問答方式,比較三部曲的差異與連結性,了解啟發本紀錄片的拍攝緣由、攝影敘事、成衣工廠產業以及青春男女的二三事。
Q:
導演您好。《青春:春》、《青春:苦》與《青春:歸》實為一完整紀實片,但是之於影展競賽無以連續放映9小時,才分拆為三部。以整體性來看,團隊在拍攝之時,思考點是同一部紀錄?還是預設三部片的主題?王兵導演是如何清楚劃分或是找到《春》、《苦》與《歸》各自對應的主題,最終成以主題清晰的三部曲?
A:
團隊拍攝時全程直播完整九個多小時,直到後製剪輯時才決定敘事分成三部曲。
Q:
王導如何選擇《青春》紀錄的對象?
A:
這些在年齡層在17至20歲上下的成衣工廠青年們,團隊與我並無刻意尋找,這些被拍攝、被記錄的選擇是很偶然、很隨機、很直觀、講求緣分的。我們相處時很輕鬆愉快,團隊與與被攝者不相斥,就這麼拍攝下去了。再說,紀錄片無法短時交差,是持久耐力賽,我們與這一群來自江西、河南、湖北、安徽、雲南與貴州偏遠農村的打工青年們建立起友誼的關係,並不一定只聚焦特定對象。
Q:
王導如何鎖定選擇紀錄片中的成衣工廠區?事先曾經做過調查嗎?拍攝過程如合與廠長們取得共識?
A:
中國長江流域上、中、下游,沿岸區鍊許多小鎮都是以密密麻麻成衣工廠為發展重點,是一條龍模式作業。我們拍攝地浙江湖州,與上海近郊萬人工廠禁閉式集中風格相較,織里鎮工廠規模較個體(註一),主要三大街區都是開放式管理。我們擁有高度的拍攝自由,從大街區邊緣地帶轉換到中心區,若這工廠不准那就換隔壁家嘛,我們就這麼選擇下去,同步開拍了。有時巧遇工廠老闆聚會,也是放行給拍,就在拍攝過程中建立互信與互助。紀錄片沒法兒一天兩天完工,《青春》從2014起跑,直至2019年,在五年的流轉中,我覺得成事最重要的,還是「人」。我們團隊與廠區大夥兒一起吃飯、喝水、休息,都是可行的,就像自家人。與人和氣、和平相處,也是拍攝過程中的至關重要。
Q:
《青春》三部曲中的青年打工群消耗他們自身的青春時光,換取我們大眾消費者能以低價、優惠與方便購買便宜成衣。其工資福利與居住衛生都是令觀者三思的。導演是否在拍攝之於,私詢打工青年們對於職涯選擇的緣由?
A:
我們拍攝方式並非以採訪為主,而是咱們一起體驗生活來完成《青春》的,所以我們也沒有私下特意去打探。其實中國農村地區早在80年代,青壯人口便簇擁至大城市或郊區工廠打工、匯錢、養家,長江流域以及珠江三角洲都是農村打工族聚集之地,要這麼推算的話,第一代最初的打工者如今都上年紀了,《青春》中的被攝者已經都是打工潮第三代,這是中國農村居民早已習以為常的現象,也是偏選區青年向外發展必經的選擇。
Q:
《青春:歸》結尾回老家過年、結婚生子的男孩是否在《青春:春》就開始被紀錄著?
A:
結婚生子的男孩其實在第二部《青春:苦》的中段現身,而他的姊姊在第二部初段就存在著。弟弟爾後為整部《青春:歸》的結尾中心,其紀錄結果是自然篩選,而非刻意為之的,團隊是順勢為之,並沒特異選定,這是一種機緣。雖然說在拍攝初始,被攝者群是比較鬆散的,交替的紀實過程中,人物是錯綜交叉的,有些彼此熟識,有些又互不認識。但是隨著拍攝時間的推移,有些被攝者無法繼續,或是請辭了,但是整部《青春》的主題都還是相互連結的。
Q:
在《青春:歸》,工人覺醒意與工會意識的抬頭,但是在工作的過程中,打工青年似乎還是有說有笑,即使工作環境狹窄,但是同事之間相處是很開心。拍攝過程中,導演與團隊是否曾經接觸到攝影機之外,勞資雙方的負面情緒?
A:
《青春:苦》打工族群們爭取、對抗、無奈、分離的狀態,是很磨人的。有些老闆很坑人,有些廠長中途就跑路了,有些年青人們幹了半年沒拿到工資的,這種情況多的是。所以為什麼第二部227分鐘是三部曲中,片長最長的。負面情緒是一定有的,第一部《青春:春》中,有些成天還想找死呢,但是現實的狀況就是沒有社會保障,不工作就沒飯吃哪!
Q:
《青春》三部曲是線性敘事,王導是刻意不以文字輔助說明,希暨觀眾能從被攝者對話中拼湊青少年打工族的成長經歷嗎?
A:
我的作品強調一致性,時間線不重複也不回溯的。第一部《春》是從2015年八月至2016年六月結束,第三部分《歸》幾乎全是2016至2019年的素材,過年回鄉是一個圓滿的總結,所以就不再刻意強調吃苦不討好的工作環境了。我認為紀錄片拍攝時間與影片結構是講求真實性,所以敘事手法我都是保持相對物理性的現在進行式,而非過去式或是蒙太奇拼貼手法。
Q:
第三部《歸》,在狹窄的紡織廠區上工時,一男一女並肩而坐,攝影畫面置中;休息時分,大夥兒在樓梯間或打鬧、或閒晃,攝影調度運用工廠建築結構線條,聚焦被攝者。導演與團隊是否在拍攝時,預先設計了畫面結構?
A:
其實沒有刻意的。我們團隊就在工廠空間裡邊隨機運用,以手持攝影與隨性跟拍
被攝者,這種方式好處是機動性、自由性高。我的作品系列幾乎不使用不用腳架的。
Q:
紀錄《青春》的這幾些年,導演與團隊遇到最棘手的狀況是?
A:
困難總是一直都有的。尤其是織里鎮人口密度高,因為鎮上建物多為工業用地,租金較高,不好找房,所以我們拍攝團隊都不在中心區,而是住在幾公里外的邊區。雖然逢年過節時,打工區都是空蕩蕩的。
Q:
導演跟拍了《青春》多年,對於中國成衣業的認知有無更多的了解?
A:
我所知道成衣產業並非說遷就走的,一條龍的工業鍊牽扯人才訓練、市場行銷、上下物流、原料供給、材料運輸、經營手法、銀行資金貸款流動等等‥.並非一朝一夕。在第一部《青春:春》,你可以看見的,那些到廠區青少年,都是自學,很多初中都沒畢業呢,更沒有所謂設計學院學歷了。這與歐洲設計織品等等注重學門,有很大的差異。
中國成衣業培訓過程大部分都是師徒制,是自古以來,產業自發一成的體系。在《青春》三部曲裡邊兒,很多都是父親帶兒子、哥哥帶弟弟,代代相傳,人才在產業裡逐漸成長,從15歲學徒做起,選樣、打版、裁縫等等,到成年可以自成師傅,甚至聰慧一點的,兩年後就可獨當一面為老闆。長江流域這一帶的成衣區鍊並非只作代工,一個訓練有素的師傅,兒童裝是出整衣的;而成人裝市場就複雜多了,必須由好幾個師傅負責選版、剪裁、拼裝等等,通力合作而成,這大部分廠區都在杭州,但是其實工人師傅之間可以流動的,這種綿綿不斷的傳承,就是啟發我紀錄《青春》很大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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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導演!王兵第二部《青春:苦》入圍今年金馬獎最佳紀錄片。再次恭喜!
註一:
織里鎮,為浙江省湖州市吳興區轄鎮,因織造業興盛而得名,史料中就有「遍聞機杼聲」的記載。古代五家為「鄰」,五鄰為「里」,或云三千畝為「一里」,因而故名「織里」。自宋明發展至清代,手工織造業發達,商業繁榮,水上交通便利,延續至今。
P.S 非常感謝《關鍵評論網》編輯群、王兵導演及其公關Vincent,在百忙影展之際,予以諸多專業知識,使我獲益良多;也再度恭喜王兵,以《青春(苦)》入圍今年金馬獎最佳紀錄片。
感謝關鍵評論網 2024/10/09藝文版刊登【關鍵專訪】《青春》三部曲導演王兵:我認為紀錄片的拍攝時間與影片結構——是講求真實性
關鍵評論網 2024/10/09電子報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242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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