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bel Prize Literature 2025 Krasznahorkai László
〈2025諾貝爾文學獎〉
一年一度文壇最高榮譽諾貝爾文學獎10月9日臺北時間晚間7時,於瑞典斯德哥爾摩瑞典學院頒布,匈牙利作家卡勒斯納霍凱拉斯洛(Krasznahorkai László)榮獲桂冠(註一)。
卡勒斯納霍凱1954年1月5日出生位於匈牙利平原東邊境,與羅馬尼亞為鄰的小鎮Gyula(匈牙利語發音近似「尤拉」)的中產階級家庭。身為律師的父親Krasznahorkai György保密到家,直至卡勒斯納霍凱十一歲時,才透露其家族具有猶太血統。
主修拉丁語的卡勒斯納霍凱1972年高中畢業後,1973年始於József Attila大學(現為塞格德大學,University of Szeged)研習法律,3年後轉校至布達佩斯Eötvös Loránd大學(ELTE)繼續攻讀。1978年,卡勒斯納霍凱轉系至人文學院,於1983年取得ELTE匈牙利語言學與大眾教育學位。其畢業論文為探討匈牙利詩人兼記者馬萊(Márai Sándor)於1948年共產黨奪權後流亡期間的作品風格與生活經驗相互映照之關係。
曾任小鎮圖書館管理員與Gondolat Könyvkiadó出版社編輯,圖書館因遭祝融,卡勒斯納霍凱被迫失業返鄉,成為自由撰稿人。1985出版小說處女作《撒旦的探戈》Sátántangó,探討了威權制度的淪喪、虛無主義的盛行以及冷眼旁觀的罪惡,飽含反烏托邦的悲觀哲學主題。而無分段落、含糊主詞「他」「她」「它」,甚至接近意識流囈語的寫作風格,延伸至一句句、一頁頁,宛如一條條蜿蜒細長又崎嶇難行的羊腸小徑,聚焦於大霧迷濛的清晨遠方。
〈文本與鏡頭的相互輝映〉
2020年由台灣聯合文學出版社引進、翻譯卡勒斯納霍凱長篇代表作《撒旦的探戈》Sátántangó,十二樂章環環相口,前後呼應,象徵人類可悲絕望的循環,宛如遁入撒旦的迴圈。首章開篇黏稠泥濘、陰雨連綿、密不透風,纏繞糾結至最終章:
『十月末的一個清晨,就在冷酷無情的漫長秋雨在村子西邊乾涸龜裂的鹽鹼地上落下第一粒雨滴前不久(從那之後直到第一次霜凍,臭氣熏天的泥沙海洋使逶迤的小徑變得無法行走,城市也變得無法靠近),弗塔基被一陣鐘聲驚醒。離這裡最近的一座小教堂孤零零地坐落在西南方向四公里外,早已破敗了的霍克梅斯莊園的公路邊,可是那座小教堂不僅沒有鐘,就連鐘樓都在戰爭時期倒塌了,城市又離得這麼遠,不可能從那裡傳來任何的聲響,更何況:這清脆悅耳、令人振奮的鐘聲並不像是從遠處傳過來的,而像是從很近的地方(「像從磨坊那邊……」)隨風飄來。』
而這緩慢憂鬱、縝密公式的小說結構,恰恰好心滿意足了匈牙利傳奇電影編導塔爾(Tarr Béla)那無限延伸超乎長鏡頭。小說家與製作人長期改編合作的過程,宛如文本與鏡頭的相互輝映,慢火燉煮,令讀者觀者們困惑悲喜,反芻沈思。
處女作完工9年後,1994年長達約7小時20分鐘的《撒旦的探戈》預言了充滿騙術的未來;1989年《抵抗的憂鬱》(Az Ellenállás Melankóliája)出版後,於2000年改編為由39個緩慢運鏡,講述封閉迴圈中不可預知的《鯨魚馬戲團》(Werckmeister Harmóniák)。2007《來自倫敦的男人》(A Londoni Férfi)則是卡勒斯納霍凱與塔爾通力改編比利時作家喬治西默農(Georges Simenon,1903-1989)1934年小說《倫敦人》(L'Homme de Londres),窺探了金錢、正義與與家庭關係;而同為聯合編劇,2011年於柏林影展世界首映並擒下銀熊獎的《都靈之馬》(A Torinói Ló),則以30組黑白運鏡,調侃了德國哲學家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1844 –1900)那荒謬虛無的重複調性。
〈當代文學的末世論大師〉
美國立陶宛裔猶太小說家、評論家兼教授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1933-2004)以「當代文學的末世論大師」(Master of the Apocalypse)點評卡勒斯納霍凱1989年出版的《抵抗的憂鬱》。小說起始以位在喀爾巴阡山谷匈牙利小鎮年輕送報員的視角,緩調獨白闡明原著標題〈Werckmeister Harmóniák〉,實為17世紀德語區巴洛克音樂理論家Andreas Werckmeister(1645-1706)的和聲原理牽連後世美學和哲學的思辨。人心浮動,陰霾揮之不散,浩浩蕩蕩的馬戲團卻悄悄入鎮,還走私惡臭撲鼻的鯨魚標本。
圍繞著馬戲團內外的陰謀與暴動汩汩流竄出鮮血、背叛、通敵與強姦的歷史傷痕,年輕送報員起先的絕望、偶然的希望、過度的失望直至最終的想望,只能呆呆痴望著精神病院中象徵「美學」與「哲學」的黑色鋼琴,卻無以阻攔污煙霧氣慢慢籠罩著小鎮廣場佔據的鯨魚腐屍。
〈反右翼極端主義的國家寓言〉
1985出版小說處女作《撒旦的探戈》,卡勒斯納霍凱塑造「警長」象徵匈牙利人民共和國時期威權主義,再以「騙徒」Irimiás代表宛如騙吃騙喝、製造恐懼的邪教領袖兼威權主義的舔狗,通篇飽含喬治歐威爾1945年《動物農莊》(George Orwell,1903-1950)伊索寓言式的政治諷刺;1989年出版的第二部小說《抵抗的憂鬱》,以馬戲團為陰謀總部,向四處放射的血腥暴動,探討黨國和政府推行極權主義、實施壓抑性統治的後果;再以鯨魚腐屍比喻父權控制下的極端主義───其思想早已發臭過時,人民卻無能為力───更甚似喬治歐威爾《1984》中充斥階級與謊言的社會批評。
無論是《撒旦的探戈》、《抵抗的憂鬱》甚或是2021年甫上市的《Herscht 07769》皆以一介平民小人物視角,講述右翼極端主義以及暴政破壞,探討了政府/領導與群眾/信徒之間互相糾纏的枷鎖。古今中外政府/領導無以面對的「冒牌者症候群」終將與群眾/信徒的「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相互撕咬,同時都是彼此想要相信的希望,卻也都是彼此即將踏入的陷阱迴圈。
以長句蜿蜒,無有句號結合《啟示錄》意象與動物寓言式象徵,卡勒斯納霍凱以自身「失落之根」,離散在祖國匈牙利以及德國柏林之間,旅居英國、法國、荷蘭、西班牙、義大利、希臘、美國、日本以及中國多年,曾於受訪時多次批評時下極端右翼民族主義的虛假主張,更是以小說呈現了匈牙利自二戰以降,於法西斯主義搖擺動盪,只心心念念「帝國霸權的無盡光輝」,藉以社群網站散播虛假民調,引起政治社會衝突。就如同《抵抗的憂鬱》中所陳述的:「暴徒們不知道為何而怒,所以他們對一切都感到無比憤怒」,之所以肆意破壞,因為暴徒們對於創造一無所知。
而當「血腥暴徒」與「鯨魚腐屍」橫行霸道,民族主義計劃正是一個個虛無縹緲的幻象、一場場精心設計的騙局。雖說卡勒斯納霍凱作品長年聚焦歐洲大陸的歷史人文,但其當代諷刺性卻適用於亞洲政治動盪、中東人道危機、非洲種族衝突以及美國民粹興起。以極端霸權激發的民族復興運動,「沒有勝利者。只有失敗者」,不啻是全球末世。
東歐社會主義改革失敗的國族陰影宛如撒旦的陰影,久久不散。卡勒斯納霍凱更欲以充滿卡夫卡式末日臨近時生存的悲觀主義,探討相較於政府的無能與群眾的無力,人們內心恐懼的從來都不是等待希望的高度不穩定性,而是毫無意義地等待希望。
如果卡勒斯納霍凱初啼作品中絕望中看似懷抱希望、歷經失望後又充斥虛無想望的基調,而驚艷了犀利敏銳的蘇珊桑塔格,並給予「與果戈里以及梅爾維爾相提並論的當代文學的末世論大師」(註二),那麼銜接時事與電影互為鏡像的歷年長篇,怪誕而誇飾,宛如《等待果陀》等無人/神,不知悲喜的蒼涼,更可以說是匈牙利版本的山謬貝克特(Samuel Beckett,1906–1989)。
1969年諾貝爾文學獎桂冠愛爾蘭作家山繆貝克特,「以小說和戲劇的新形式,在現代人的貧困中獲得昇華」,不啻也可在卡勒斯納霍凱的節節貫穿的作品中一窺原由。自2022年烏俄戰爭爆發,也曾親身經歷鐵幕時期的卡勒斯納霍凱,強烈譴責匈牙利極右翼總理奧班(Orbán Viktor Mihály)將此帝俄野心與地緣衝突簡略定義為「斯拉夫內政事務」的說法,在人倫歷史上欠缺邏輯,也毫無道理。卡勒斯納霍凱更無畏懼以訪談和作品批評現今國際情勢:「面對霸權侵略,保持中立,無異等同於共謀」,並將奧班政權形容為「精神病案例」,其心理潛意識源於誤認為防衛機制的集體自我毀滅。
〈軼事與小結〉
小說家卡勒斯納霍凱長句綿綿如同同鄉導演塔爾的悠長運鏡。宛如愛爾蘭作家兼詩人喬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般的史詩悠緩,細碎而廣闊,對於各語系的譯者甚至匈牙利文母語的讀者而言,都是虐讀費力的挑戰。無怪乎2013《撒旦的探戈》與2014年中篇小說《Seiobo Járt Odalent》美國最佳翻譯圖書獎皆頒予英文譯者及其作品。2015年獲得國際曼布克文學獎(Man Booker)殊榮,蜚聲世界文壇。10月9日瑞典學院於國際記者會認為除了首部小說《撒旦的探戈》值得一讀重讀之外,喜愛李白詩句,甚至遠赴中國的卡勒斯納霍凱2003年中篇小說《北山,南湖,西路,東河》(Északról hegy, Délről tó, Nyugatról utak, Keletről folyó)也大力推薦。
有趣在於,看似冷門小眾的嚴肅文學作者,往往於每年諾貝爾獎季於國際賭盤之動盪議論,更勝於化學與物理候選人。而且以時報胡金倫總編陳述:瑞典學院近年來似乎視國際曼布克文學獎為風向球,並以『遠東、女性』再回歸至『歐陸、男性』的「輪流機制」評選得主。2024為韓國的韓江,與2025年的卡勒斯納霍凱,正是如此。
更或許,嚴謹自持且堅守傳統的瑞典學院院士們,也從韓流全球竄起,感受東方主義的再詮釋,以及身為猶太民族卻高度反世俗民族主義與極端右翼政府的再思考,在末日幽暗的恐怖氛圍中,「引人入勝且富有遠見的作品,再次彰顯了藝術的力量」而深受啟發、為之動容。
註一:
匈牙利馬札兒姓名學也如中、日、韓為姓氏於前,名字為後。Krasznahorkai為姓,László源自於匈牙利國王聖拉迪斯勞斯一世(Saint Ladislaus I of Hungary,1077-1095),算是匈牙利男性人口中的菜市場名。本篇譯名皆以2020年台灣聯合文學出版社發行文本為尊。
參考書目與資料來源:
Krasznahorkai, László. Sátántangó. Budapest: Magvető, 1985.
卡勒斯納霍凱拉斯洛 著《撒旦的探戈》。余澤民 譯。台北:聯合文學,2020。
註二:
烏克蘭裔哥薩克族俄國作家果戈里Nikolai Vasilyevich Gogol(1809– 1852)自幼愛好文學,深受啟蒙運動的影響。1836年諷刺喜劇《欽差大臣》上演,其幽默筆調影響俄國喜劇藝術界甚鉅,1842年《死魂靈》出版後,更激發俄羅斯文壇的獨創性與民族性。果戈里是俄國現實主義文學的奠基人之一,也是自然主義的創始人。
美國小說家兼散文家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1819 –1891),以擔任過水手船員的經歷而飽含自然主義的《白鯨記》Moby Dick最廣為人知。
後記:
國慶日連假週末正趕著威尼斯影展某一影評,靈感停滯時就觀看2025/10/09諾貝爾文學獎瑞典學院記者會直播,匈牙利作家卡勒斯納霍凱拉斯洛老爺爺(Krasznahorkai László)榮獲桂冠。
老爺爺小說家與老爺爺導演塔爾貝拉(Tarr Béla)長期改編合作的傳奇,是影評圈津津樂道的佳話。興奮之時就隨手上傳了本年度諾貝爾文學獎消息,不約半小時,帥哥編輯就發了簡訊:Mindy,有興趣寫他一篇嗎?
於是乎,國慶週末就周旋在緩慢憂鬱、縝密公式的小說結構,以及匈牙利國族寓言電影中那無限延伸超乎長黑白鏡頭之間。
卡勒斯納霍凱老爺爺與塔爾老爺爺聯合編劇、相互提攜的過程,宛如文本與鏡頭的相互輝映,慢火燉煮,令讀者觀者們困惑悲喜,反芻沈思。
本文就以歷屆小說與電影相互改編的比較研究,穿插自己的文學觀點與書評,致敬當代文學的末世論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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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關鍵評論網2025/10/11文學版刊登:2025諾貝爾文學獎:當代末世論大師,卡撒茲納霍凱的絕望、希望、失望與想望
關鍵評論網2025/10/11電子報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2596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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