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屆赫爾辛基國際影展
Helsinki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
20 September 2023, Finland
日本天正十年六月（1582年6月21日）的「本能寺之變」，為出身源氏之脈，也為信長家臣的明智光秀，兵變殺害主君織田信長、織田信忠父子，縱火燒毀本能寺。是日本戰國史上被史學家公認最多待解謎團的軍事政治謀反。
擅長暴力美學與犀利笑點的日本怪導北野武，自編「本能寺之變」改寫的同名小說劇本《首》Kubi，以刀頭劍《首》的磅礴亂世，親身上陣，自導自演日本戰國時代三傑之一豐臣秀吉。北野武的獨到美學，層次豐富的連環奇計，以及暗潮洶湧的男男同志情慾，更集結加瀨亮、西島秀俊、中村獅童以及與北野武在《座頭市》合作的淺野忠信等日本巨星跨刀參演，格局浩大、氣勢震撼，卻不時夾雜戲謔諷刺、無厘頭誇飾法的弦外之音，是2003年《座頭市》的將軍武士延伸版本，更是日本幕府戰國的大逃殺。
《首》以血腥的戰鬥遠景調度開場，敘事為三分支線，一為1579年（天正7年）由遠藤憲一飾演的武將荒木村重發動政變，是為有岡城之戰，爾後荒木獨自逃往花隈城，生死未卜；二為以中景和近景的攝影技巧，描述野心勃勃、殘忍暴虐的的織田信長在明智光秀、豐臣秀吉等家臣協助下，即將達成「天下布武」的宏圖，但其冷酷嗜血、暴力姦淫的行事作風，也讓麾下眾將暗萌逆反之心；其三則為木村祐一飾演的神秘浪人劍客新左衛門，與中村獅童巧扮那瘋瘋癲癲的布衣小民，以一介宛如螻蟻的老百姓的視角，觀看日本大時代戰國史上最受爭議的本能寺之變。
〈本能寺之變的同性戀史觀〉
2021年以《在車上》獲得美國國家影評人協會最佳男主角獎的西島秀俊，飾演智才雙全、深謀遠慮、務實可靠、深信織田大名信賴重用的家臣明智光秀，何以發動撼土動山的本能寺之變？日本史學結論的「四國侵略」説、「幕府再興」説、「德川/羽柴黑幕」説、「入唐擴張」説，以及坊間雜本流傳的「明哲自保、下手為強」説，甚至是「愛宕百韻」的連歌説（註一），其史料的龐雜與片斷，洽洽可使編導北野武見縫插刀，一解廣為流傳，之於男性情慾爆流，而大膽假設的「同性戀史」説。
據說因明智光秀英年早禿，信長老是以此取笑，更謠傳以其名字「光」與「秀」各取一半，重新拼合便是一個「禿」字，不時公開調侃，或也為光秀暗埋心生不滿的開端。北野武《首》將明智光秀與荒木村重設定為秘密戀人，或許正是葡萄牙耶穌會傳教士編纂的《日本史》所描述那「擅長密謀與密會」的想像。而「為了獲得信長親愛，從不違逆其喜好與癖好」，又或可證實野史流傳織田信長、明智光秀與美少年森蘭丸為三角同性戀關係。而被受信長寵愛有加的森蘭丸受封為坂本城主將，光秀因此失去該地領土，出於嫉妒、野心、亦或想佔有森蘭丸而發動本能寺之變。
〈北野武與豐臣秀吉〉
北野武龐大繁雜的戰國風雲的飽含了各式各樣的大小人物，從反覆無常、殘酷嗜血的獨裁者信長、葡萄牙傳教士的黑人奴隸、雙面間諜的性工作者和捲入歷史浪潮的黔首農民。而北野武自演的戰國三傑之一豐臣秀吉，則處於這兩個極端原型之中。1537年出身農村賤民「日吉丸」，甚至不配有姓名。據說因為自幼生活艱辛、營養不良，其身材矮小，酷似猿猴，又獐頭鼠目，因此被戲稱為禿頭鼠。
爾後「日吉丸」遁入光明寺為和尚，還入山為匪，亡命江湖。再以信長奴僕侍奉得體，加諸以織田家族足輕小隊長出戰有功，便一步步集結勢力，密謀大位。北野武1994年車禍而導致中風面癱的意外，惡趣味地意外符合「賤民猥瑣禿頭鼠」的形象，雖年事已高，但仍然具有引人注目的狡猾惡毒魅力。他自導自演，刻意輕蔑日本社會傳統之於「小人物的逆襲」之大快人心，誇飾演繹了日本一代大名豐臣秀吉，俯《首》稱臣於織田家，其實不過是個狡猾惡搞的操縱控制狂人，了解男人的致命「性」缺點，擅長諜對諜的政治遊戲，與精明的戰術家黑田官兵衛密謀，讓坐擁金權的幕府派別，相護制衡廝殺，好讓那無限擴張的「本我」id脫穎而出。
《首》的交錯敘事，則在一場場的織田侮辱家臣的幕府會議後，延展為豐臣秀吉密謀、明智光秀密會以及新左衛門的密反，為本能寺之變三大主軸。隱線交織了村重被織田迷惑，明智卻愛戀村重，與其說是關於家臣武士的制霸野心，不如說是崇陽俱樂部炮友戀人間的性衝動，都被權力所誘惑。織田信長霸王硬上弓或是極樂噴鼻血橋段，不過是編導將其貶抑為跳梁小丑般的花花公子，終將墮落於身首異處的伏筆罷了。
〈首的女性缺席與視覺魅力〉
《首》是百分之百男人的一半還是男人的低級「男子氣概」惡趣味，女性絕對是在日本戰國史之中無有地位的無名氏。在影片中，雙面間諜妓女、施法廟公的仕女、以及在布衣小民傭兵團的隨營流鶯，女性角色都是無家無姓，而且隨時可於亂世中遭至姦殺滅口的。自2003年的《座頭市》以降，北野武的無厘頭暴力血腥，都有意無意忽略女性視角，或許是日本崇陽主義作祟，又或許，是北野武刻意為之的男性溫柔。因為就如同描述中土大戰的《魔戒三部曲》原著中，托爾金教授拒絕女性角色參戰，因為髒污爛泥、營養缺乏、死亡相逼、廝殺肢解，都極不適合婦人淑女的。
但是殺戮戰場、莊嚴儀式、堅實城垛與田野風光，都是武士電影隱喻各色各樣人性的魅力。《首》是血腥的、也是嚴肅的、是寫實的、更是狂傲的。北野武運用了強烈的色調對比，以角色倏地失去了所愛之人，再轉換至戰場上喧鬧的斬首或懦弱的暗殺；再細細觀之，同性戀貴族手工刺繡的復古絲綢、雙性戀角色金銀交錯的高檔睡袍、浪人劍客的鈷色靛藍染色織物、山林野人的竹編沿帽與藏青棉服，甚至是由黑澤明之女黑澤和子設計的武士皮革盔甲與鐵片戰袍，大搖大擺於草原與城垛來回征戰，和攪淤泥血泊之中，都是觀影視覺的一大享受。
〈首的好戰與反戰〉
《首》標題實為「頸」，全名應為「頸袋」kubi bukoro，是日本戰國時期便於攜帶砍下頭顱作為證據的籃子。北野武從《大逃殺》至《座頭市》，最擅長的就是呈現肆意爆血的荒誕性，隨著角色如螻蟻般登場，貴族、家臣、武士、農民、妓女、歹徒、槍手、刺客，將大小人物的敘事線牽絲聯繫的，是相互透過斬首的勝利，卡通化的、周期性的、繼而擴大封建制度的無情慾望。
然而，權力遊戲在北野武的鏡頭敘事下，都是兒童嘻戲般的荒謬與舉無輕重。身著色彩繽紛的貴族不過是的雞姦慣犯，笨重盔甲和厚重織物讓家臣武士宛如身障人士、舉步維艱，武士家臣的忠心耿耿不過是雜交派對的籌碼，唯一一場具有前戲的性愛橋段竟是如此膚質粗糙、臭汗滿溢、表情僵硬、自始至終毫無愛意，鬆軟無力。
北野武運用單詞《首》，由豐臣秀吉的俯首聽命，進階至昂首闊步、刀頭劍首，聚首戰場，翹首引戰，再不屑於首身分離的家臣首級，總有一種幼稚無人能敵的原始惡趣。血戰血還的碎首糜軀，是北野武的好戰因子，而身首異地的不堪回首，卻是北野武的反戰宣言。
〈小結〉
可惜在於，暴力圖像的扁平重複，正是《首》的全劇重點與缺失，雖說北野武以戰事電影，進而探討男性肢體暴力與剝奪生命的宿命式沉思，但是橋段與大結局之間的轉換，也如人性般的癲狂，既突兀又粗淺，既矛盾又荒誕，見首不見尾。
爆漿廝殺戲是《首》最精彩之處，而幽默演繹則是最暗黑的隱喻。影片起始以一具無頭軀幹被甲殼類食屍，再以一顆踢飛的腐爛首級軋然終止，這一致命的脫序節奏，反諷武士階級毫無頭緒的愚忠情節，以及螻蟻般賤民的無頭無腦。北野武以《首》另殺出一條血路，試圖用滾滾如球的頭顱祭品，嘲笑自身或是大日本的民粹主義，將武士榮譽歷史視為一種精神疾病式的重度躁鬱，男同之間的友誼感情竟是脆弱虛無、廉價無恥的冷酷無情。《首》是男性淒涼、殘酷的哀歌，借古諷今，不但訕笑一國之君或是國家高層對於權力的渴求宛如永無止盡的性愛成癮，而對於那些舞刀弄劍、假面惺惺的政客，這也是一場他們不願承認的繼承之戰。北野武刻意描繪的秘密戀情，反映了日本上流體制，不過是宛如黑社會糜爛生活的情感空洞，因為人格的支離破碎而內爆煙滅。
註一：
此一說是圖謀天下的智明光秀的單獨犯行，其根據來自「愛宕百韻」的連歌，發句是「時は今、雨が下しる、五月哉」——「今日時節，細雨紛飛五月天」。本能寺之變的歷史謎團可參考《揭開本能寺之變400年謎團：顛覆勝者的史觀——重新解讀一夕改變日本歷史軌跡的軍事政變》，明智憲三郎/著，任鈞華/譯。台北：遠足文化，2016。
感謝關鍵評論網2023/11/27影劇版刊登【2023金馬影展】北野武《首》：日本戰國大逃殺，「本能寺之變」是大膽假設的「同性戀史」？
關鍵評論網電子報2023/11/27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195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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