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11日 星期六

The Killer :《殺手》孤僻自戀的無政府主義者,實為大衛芬奇的分身鏡像

Venezia 80 Italia 

3 September 2023 


數據。標靶。事實。目標。善後‥‥殺手是也

 

自《刺客教條》Assassin’s Creed2016年發跡以降,麥可法斯賓達飾演的中世紀刺客組織後裔「卡爾」,因受迫參與深層記憶實驗而觸發復仇行動,並就此與歐洲聖殿騎士團勢不兩立。而當全球因疫情停擺,但國際危機四伏、煙硝竄升之際,不禁莞爾設想:訓練有素的刺客們還在賦閒談戀愛?(麥可法斯賓達與瑞典裔女演員Alicia Vikander實則在2017結為連理,於2021年迎接新生兒子)抑或是是週末駕超跑四處遊?(麥可法斯賓達確實也於2019-23年間加入保時捷車隊參與歐洲樂芒環賽賽事European Le Mans Series

 

擅長冷僻孤絕新黑色電影(Neo-noir)的大衛芬奇,於2023年威尼斯影展全球首映的《殺手》,提出了「刺客」與「殺手」共宇宙的另類可能性:法斯賓達在片中是多重化名身份的職業刺客,他仍然瘦削精實、稜角分明、不苟言笑、目光凝視,與《刺客教條》中帥氣冷峻、乾淨利落的形象並無二致,令觀者毛骨悚然。93日於麗都島Sala Grande影廳全球業界首映後,直使不少在場者懷疑麥可法斯賓達就是裝束簡約、重裝上陣的復活死囚柯倫「卡爾」林區。

 

大衛芬奇的《殺手》與Netflix首度合作,改編自1998年出版,由法國作家Alexis Nolent編寫,搭配Luc Jacamon繪製的同名圖像小說Le Tueur,精裝書版本分為上下兩冊的深紫色調封面,而影片以法國巴黎為案發起點,加諸暗黑、漆灰、靛藍、昏黃的色調,以加長橫幅並直式定分三格,偶以俯視與平視的攝影條度,以殺手的復仇之旅,按圖索驥,橫越美國各州,直至加勒比海域的多明尼加共和國。

 

〈法國巴黎〉


Stick to your plan. Trust No one. Stick to the plan. Forbid Empathy. Anticipate, Don’t improvise.

 

一把狙擊槍、一組瞄準器、一隻望遠鏡、一卷瑜珈墊、一床手術台桌、一副攜帶式耳機、一雙棉質手套、一只智慧手錶。麥可法斯賓達飾演的「殺手」使用各式各樣電視劇主角的化名轉換身份,既可以是美國CBS廣播公司1977年代講述報社工作影集的Lou Grant,也可以是美國國家廣播公司NBC1982播製《歡樂酒店》Cheers由泰德丹森飾演的Sam Malone。美式喜劇角色的化名對比苦行僧侶般的備戰狀態,在巴黎高級住宅區的公寓頂樓,「殺手」宛如希區考克1954年《後窗》中,詹姆士史都華飾演的偷窺記者,如黑豹般、靜悄悄地、一絲不苟地等待目標物,在脈搏速率降至六十以下前,不許扣動扳機。並且,在畫外音中,「殺手」耳聽著The Smiths樂團曲目,重複性內心的獨白,幾近像似與觀眾我們促膝交談。

 

有些談話是極具建議性的,就像重案組講師的提醒:「按部就班,無人可信,嚴禁同情,提前預備,捨棄即興發揮」。偶爾交談也夾雜俏皮話,比如「殺手」警告工作地點不應下訂Airbnb,因為「Airbnb房東們超級迷戀攝像鏡頭」。平淡無情、高度重複性、宛如苦行憎侶誦經唸咒般的獨白,或許是1995年與導演一起合作《火線追緝令》Se7en的編劇安德魯凱文沃克Andrew Kevin Walker之角色營造策略:使「殺手」麻木不仁,不受任何道德牽絆的高度無政府主義者。就好如大衛芬奇《鬥陣俱樂部》中,布萊德彼特飾演的「講師」一角,無盡重複著:鬥陣俱樂部規則一,你不對外談論鬥陣俱樂部;鬥陣俱樂部規則二,你絕口不對外談論鬥陣俱樂部!


The first rule of Fight Club is: You do not talk about Fight Club. The second rule of Fight Club is, You do not talk about Fight Club!

 

〈多明尼加共和國〉

 

巴黎的案發意外,「殺手」動機翻轉為復仇之旅,編導原本煞費苦心營造的麻木無政府主義人設瞬間崩解。多明尼加共和國綠油油的棕櫚樹群、溫暖潮濕的黃土街區、色彩鮮豔的交通工具,對比「殺手」造訪血跡斑斑的極簡北歐風格大宅,相較巴黎的漆灰、紐奧良的暗黑、路易斯安那的昏黃與紐約的雪白,多明尼加共和國是全片色調極富飽和之橋段,也顯示「殺手」並非只是鐵石心腸的殺人機器。


此破壞性橋段也是編導於全片捨棄新黑色電影風格中斜角鏡頭、低調光影交錯或是非對稱取景,好以加強「殺手」復仇計畫的愛恨分明:直視計程車線民的水平角度、陽光普照的樹叢後院、極其對稱的豪宅設計;「殺手」角色不再是新黑色電影風格中內心矛盾不已的反英雄,而是在高度資本的重商主義體系中,作出極富人情味的絕對訣擇。

 

〈路易斯安那州紐奧爾良〉


Stick to your plan, never yield an advantage. Stick to the plan. Fight only the battle you’re paid to fight. Simple.

 

紐奧爾良在「殺手」的旅遊指南中不過是「千家餐廳,菜單一律」的無聊大城市,而且轉機時最好操著標準德語,因為「全世界都會急著甩鍋超級死板的德國觀光客」。「殺手」的身份轉換就如同環球旅行一樣順利通關,但是殺手輪迴喃喃自語「按部就班,拿錢辦事,不趨炎附勢」邊聽著The Smiths樂團混音帶循環播放著「我一直在找工作,然後我找到了一份工作,但天知道我現在很痛苦」‥‥主唱Morrissey彷彿是在向不苟言笑的「殺手」無政府主義的態勢挖苦諷刺啊。

 

當「殺手」懷疑紐奧爾良聯絡人「律師」或為內賊,其德國觀光客的身份秒換裝為都市清潔回收工。在花都巴黎,「殺手」身著漆灰長風衣、頭戴著羊絨軟呢帽,彷彿就是Jean-Pierre Melville 1967年由亞蘭德倫主演的Le Samouraï,而1940年代的黑幫造型,又可隨意變身為腳踏白布鞋,頭戴淺卡其方帽,大啖麥當勞漢堡的街區居民;直至巴黎案發意外後,身著賽車勁裝、頭戴宛如外星任務的堅實安全帽,再從影印小雜貨店換裝北歐黑色系套頭毛線衫與針織帽。熱帶島嶼多明尼加的大花短袖襯衫搭配草編帽,轉機時寬鬆休閒運動服搭配雷朋墨鏡與淺咖啡純棉漁夫帽,直追到紐奧良全身墨綠色系的工人連身服搭配棒球帽。「殺手」的服裝帽飾,明示了收放自如、老神在在的身份轉換與身份認同,也暗示了「殺手」的異於常人的高智商與內心的躁動。



〈佛羅里達州〉

 

在「殺手」一連串變裝的帽子戲法,加諸狙擊槍、貝瑞塔92、左輪手槍、九吋釘槍一一鏟除手無寸鐵的要害後,紐奧良民宅的徒手殺戮也延續至佛羅里達州。與「殺手」勢均力敵、旗鼓相當者,當數曾於《魔戒三部曲》扮演強獸人的紐西蘭裔演員Sala Baker於本片飾演的「野人」了The Brute。「殺手」與同為殺手的「野人」在佛羅里達民宅近身格鬥、你來我往、拳拳到肉的血濺四處,大抵是《殺手》大開殺戒已降,最耗時、最煎熬、最難纏的關卡了。有趣在於,麥可法斯賓達飾演的「殺手」如同基努李維飾演的《捍衛任務》「殺神」約翰維克,工具多元、手法俐落,都無巧不成書,(相約?)殺人不眨眼,殺人不殺狗。

 

〈紐約市與芝加哥〉

 

「殺手」循線北漂至大雪皚皚的紐約市與風寒料峭的芝加哥,潛入高檔公寓造訪「客戶」,於摘星餐廳突擊與同為殺手的「專家」The Expert。蒂妲絲雲頓Tilda Swinton飾演的「專家」,那高冷自傲,笑裡藏刀卻優雅自持的貴族風格,是本片在麥可法斯賓達無止境的內心獨白的最大驚喜。「殺手」在關關難過關關過的復仇之旅中,越接近權力中心,越得與旗鼓相當者計時格鬥:與佛羅里達州的殺手「野人」為鬥法,而與紐約市的殺手「專家」則為鬥智。全身暗黑風格的「殺手」與身著雪白羊毛長大衣的「專家」,一黑一白,道德界線卻漸漸模糊難辨。一句Nothing personal,一副翻到天花板的白眼,是大衛芬奇的高度黑色幽默,也是影帝影后的同台飆戲,優雅內斂,卻是按捺不住內心憤怒與暴動的高調表演藝術。蒂妲絲雲頓Tilda Swinton如果戲份再稍長,簡直就會搶盡麥可法斯賓達的「殺手」風頭。


 

〈「專家」與「殺手」〉

 

2010年與大衛芬奇合作《社群網戰》的配樂雙人組Trent ReznorAtticus Ross也加盟《殺手》製作團隊,其極簡卻緊湊的電子風格,短促的鼓點醞釀著殺手的脈搏心跳與內心交戰,讓法國巴黎橋段一開場數秒,就瀰漫著緊張懸疑的不安氛圍。建議觀眾們隨行電影演職員名單跑畢,其後現代冷僻孤絕的堆疊音牆倏然而止,就如同「殺手」拿錢不過問、殺人不眨眼的果斷狠絕、乾淨俐落。

 

除了質問受害人選以外,「殺手」全片幾乎沒有實際對話,只有如苦行僧侶誦經唸咒的獨白:同情為弱點,弱點即痛處 Empathy is weakness, weakness is vulnerability。這極度自戀的高度完美主義者,其實是導演大衛芬奇的分身鏡像。透過麥可法斯賓達一絲不苟、有條不紊、冷靜自持卻飽含內心暴動與孤寂的中年焦慮的硬漢形象,再輔佐蒂妲絲雲頓那優雅高傲幽冥灰暗,何嘗不是大衛芬奇向來在片場時持高度標準運鏡的「專家」「殺手」呢!

 

〈小結〉

 

「殺手」看似瀟灑不羈,孤僻自戀,卻意外地免除獨來獨往者極易陷入的寂寞心靈危機。就如同政治理論家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註一)的極權理論所述:孤獨者要免於寂寞,形塑完全的自我身份認同,就必須仰賴外在世界真實的夥伴關係來確認。如此,即便單打獨鬥時,其外在世界的「真實夥伴」也能藉由腦中的思想來重現,孤獨之人因此得以與真實世界維持聯繫。「殺手」在多明尼加這層真實世界的親密女伴關係即是他的「救命恩典」,將「殺手」從模糊多變的思想對話中拯救出來,使「本我、自我與超我」(idego & super-ego)可以重塑完整,恢復人格的統一性,得以用堅信、穩定的方式生活作息。

 

「殺手」孤冷高傲,孤注一擲,但是他並沒有如麥特戴蒙《神鬼認證》中如孤兒般被拋棄。大衛芬奇與麥可法斯賓達2023年的The Killer《殺手》,實則呼應吳宇森與周潤發1989年的The Killer《喋血雙雄》,孤子浪跡天涯,冷血相殺,竭盡救贖,都是為了「愛」。

 

註一:

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19061975),猶太裔德國政治哲學者,以二戰納粹大屠殺倖存者的親身經歷,提倡政治空間中的「多元性」概念,其研究包含政治民主、極權主義和平庸邪惡的本質。1949年完成,1958年修訂的《極權主義的起源》The Origins of Totalitarianism(繁體中文版由林驤華 譯,台北:時報出版,1995年)影響現代政治理論甚鉅。


感謝關鍵評論網2023/11/10隨點隨看串流+刊登特別報導【影評】Netflix《殺手》:麥可法斯賓達詮釋孤僻自戀的無政府主義者,就是大衛芬奇的分身鏡

關鍵評論網電子報2023/11/10 https://www.thenewslens.com/feature/streaming/193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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