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4月18日 星期五

I’m Still Here / Ainda Estou Aqui《我依然在此》:是文學的真理,是藝術的功用,更是遲來的正義

I’m Still Here / Ainda Estou Aqui

1 September 2024 Venezia 81
20 March 2025 Finnkino Helsinki 

1998年以《中央車站》Central do Brasil揚名國際影壇的巴西籍導演華特沙勒斯(Walter Salles),2024年連袂在《中央車站》飾演中年婦女寫手,進而榮獲柏林影展最佳女主角的費南妲蒙特內哥羅(Fernanda Montenegro),與1986年以年僅21歲之姿擒下坎城影展最佳女主角的費南妲托雷斯(Fernanda Torres),母女同台,分別飾演1970年代巴西殷實之家年邁版與年輕版母親尤尼絲派瓦 Eunice Paiva一角。透過中產階級家庭的時代創傷,編導勾勒出女性心碎心痛、卻堅毅不屈的力量,揭開巴西政治史上被迫掩蓋噤聲的暴力真相。

                                                
色澤飽滿的運鏡與中產階級的興衰

改編自尤尼絲派瓦Eunice Paiva之子馬塞洛魯本斯派瓦(Marcelo Rubens Paiva1959-2015年出版的同名回憶錄《我依然在此》Ainda Estou Aqui1970年代的巴西里約熱內盧,派瓦一家七口的雙層洋房位於海濱街區,與朋友聚會、歡笑暢談、拍照留念是一家人的俯拾即是的日常;陽光燦爛、一望無際的大西洋是集結溫馨、美好、自由、民主、熱情、奔放、隨意、開闊的表徵。影片起始,以親朋好友在處處是嬉鬧人群的萊布隆沙灘,此起彼落呼叫著頑皮小弟「馬塞洛!馬塞洛」之名,預設了先行以男性第一人稱的觀點,仰望著一家之主父親多才多藝、母親溫柔呵護、四位大姐小妹們手足小打小鬧的線性敘事;並跳接穿插大姐維拉的手持攝影家庭錄影帶為輔,以巴西軍隊於隧道出口無故盤查質問的橋段,漸進式呈現民眾反對獨裁政府的聲浪四起,白色恐怖逐漸蔓延至巴西上、中、下層社會的各區角落。
 
宛如一層層LOMO沖曬相片的復古場景、飽滿色澤、綿花糖般裝飾的中上階級洋房,直至一家之主父親某一時辰臨時「加班」、一去不復返之後,原本手持攝影晃動的自拍式歡樂家庭電影,便倏地拉上窗簾、固定腳架、靜止定格、幽暗方格的中距離定焦。其無聲無息的「上車綁架」場景,優雅卻哀傷地突顯政治恐怖劫持入侵中產階級原本自由愜意的家庭生活,絕非是B級製作的牛鬼蛇神般驚聲尖叫,而是帶著淡淡的、無所謂的偽裝歉意,只有破壞毫無創建,悄悄溜之而來。毫不知情的孩子們仍繼續在街坊、臥室、客廳、樓梯走上走下,而政府暴徒則在象徵母親慈愛的廚房裡徘徊監控,只知服贋政府強權,自身卻無所適從。
 
《我依然在此》攝影師Adrian Teijid那華麗多彩的色調,運用雙層洋房的家人失蹤與庇護,以人數的遞減講述巴西中產階級興衰歷程,暗喻飽受殖民與軍事壓迫的國族命運,賦予整部電影末日來臨的憂傷與驚悚。孩子們的無憂童年軋然而止、少不更事卻默默流淚的失怙憂傷,對比劇中母親永遠衣飾優雅,悠閒作早餐,強忍悲傷和殘酷的喪夫驚悚,是淒美的回憶,是人性的悲劇,更是美好時代的終結。
 

男性女性的敘事視角

一家之主的父親因暗中接濟政治難民而被迫失蹤後,原本以馬塞洛為第一人稱的男性憂傷視角隨即切換至女性母親的主觀生存敘事。在巴西導演Arnaldo Jabor執導的心理驚悚片Love Me Forever or Never飾演年輕單親媽媽一角,年僅21歲即擒下1986年坎城影展最佳女主角的費南妲托雷斯(Fernanda Torres),在《我依然在此》中一肩扛下單親女性的重責大任,煮飯燒菜、陪伴兒女、眼角噙淚卻冷靜自持,優雅從容。

尤以在被迫拷問入監一橋段,心有不甘卻理性清晰,只在終於釋放出獄的那一無名夜晚,筋疲力盡背對著晦暗的門簾,淚水摻和著洗澡水,海綿強力刷洗每一吋的灰頭土臉,宛如無聲卻強力控訴未竟的冤屈,層次豐富,精準細膩體現了小兒馬塞洛於回憶錄中自述『從未目睹母親嚎哭掉淚』的堅毅不屈,對照軍政府獨裁政權下男性制霸的國族動盪,情緒流動複雜卻深得人心,無怪乎於2025年第82屆金球獎劇情類電影一舉封后。
 
而隨著象徵凝聚父親形象的可愛狗狗的車禍意外,派瓦一家人的強忍冤屈終將潰堤。藉由單親母親搬遷全家至巴西第一大城聖保羅重新開始,才能技術性忘卻大西洋海濱的家庭悲劇。攝影調度轉換至鮮明冷色系,搭配聖保羅市中心高樓櫛次鱗比的方格天際線,室內溫水游泳池的單一節奏,運鏡早已跳脫了70年代的森巴韻律,轉而90年代的學術理性。可惜本片之於尤尼絲派瓦Eunice Paiva 爾後擔任巴西聯邦政府、世界銀行以及聯合國顧問,其土著權利領域法學專家的求學奮鬥過程付之闕如,片中描述僅僅約3分鐘的大學講課橋段就匆匆蜻蜓點水,過於簡化;否則多加著墨以70年代的政治受害者蛻變為90年代法務界專家的身心進程,更可強調女性力量的無窮希望。
 
文學的正義與遲來的正義

詩意正義(poetic justice),也稱為文學正義,為英國戲劇評論家湯馬士賴默(Thomas Rymer,約1643-1713)於1678年出版的《末世悲劇考》The Tragedies of the Last Age Consider'd所創,為一文學敘事手法,運用人物情節描繪「善良」終將戰勝「邪惡」的因果劇情,藉以警示,激發觀眾道德行為準則。1970年巴西軍事獨裁政權下失踪人口的悲痛歷史,直至《我依然在此》於202411月公映後仍遭巴西極右翼份子惡言抵制,但若無馬塞洛魯本斯派瓦(Marcelo Rubens Paiva)無懼無畏的正氣凜然與簡潔精練的文學素養,若無華特沙勒斯與劇組的通力合作、扎實演技與藝術創作,世人便幾乎無法得知那一段被迫噤聲的草菅人命,無以用心思考我們習以為常自由與民主,是歷史洪流中多少無名血淚交織而成的因果。
 
印度裔英美雙籍的薩魯曼魯西迪爵士(Sir Ahmed Salman Rushdie1947-)於1989年出版的《魔鬼詩篇》The Satanic Verses,因批評伊斯蘭教義,而遭致當時伊朗什葉派精神領袖霍梅尼(Ruhollah Musavi Khomeini,約1902-1989)下達全球追殺令;20228月魯西迪於美國紐約州公開演講時,遇刺負傷,卻令其道出文學的功用與詩意的正義:

一首詩歌無以抵擋子彈,一部小說無法拆除炸彈,但我們並非無援無助:我們可以歌頌真理,揭露謊言』。(註一)

 

馬塞洛魯本斯派瓦的兒時回憶與紀實寫作,華特沙勒斯之於派瓦家族的私交、人道關懷與藝術技巧,Fernanda MontenegroFernanda Torres母女同台的實力派演技,是時代的串連,也是藝術的力量。《我依然在此》是男性的,是兒子的,是父親的,是編導的;也是女性的,是女兒的,是母親的,是影后的;是精神長存的,是軀體奮鬥的,是整個巴西國族的,更是全世界人們的
 
影片末尾,以大家族花園派對的家庭照,直言警示巴西當局及其妄想以軍事專制與恐懼來鎮壓和統治人們的獨裁者們:欲試圖征服的民族精神,將長久存在;欲試圖壓迫的血肉軀體,將親見歷史的正義;而反抗起義的人們,關於他們的歌曲和故事,將永久流傳。

導演華特沙勒斯與團隊以森巴音樂的強力節奏與優雅的攝影運境講述《我依然在此》,20249月於威尼斯影展贏得最佳劇本獎,同期間華特薩勒斯於平遙國際電影展榮獲臥虎藏龍東西方交流貢獻榮譽,2025年奪得西班牙哥雅獎最佳美洲電影,全球影展共計59項提名獲獎50;而電影獎季最高終站,心碎而美麗的《我依然在此》於第97屆奧斯卡金像獎更一舉奪得巴西電影史上首部最佳國際影片獎,與以巴合製,擒下本屆奧斯卡最佳紀錄長片的《你的國,我的家》相呼應:這是女性與男性的共同力量,是文學的真理,是藝術的功用,是遲來的正義。
 
因為,藝術恆久遠;因為,我,依然在此
 
註一:
A poem cannot stop a bullet, 
A novel can’t defuse a bomb, 
But we are not helpless.
We can sing the truth and name the li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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