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August 2025
Sala Darsena Venezia 82 Italia
We Shall Be Monsters.
〈誰,能創作出最驚世駭人的恐怖故事?〉
Frankenstein & Prometheus
1816年,時年19歲的瑪麗雪萊(Mary Wollstonecraft Shelley,1797–1851)偕新婚丈夫詩人珀西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1792–1822)、與浪漫主義文學泰斗拜倫勳爵(George Gordon Byron,6th Baron Byron,1788–1824)以及其私人醫生約翰威廉(John William Polidori,1795–1821)在瑞士日內瓦湖畔渡假避暑時,四位好友相互打賭:誰,能創作出最驚世駭人的恐怖故事?
曾於1814年遊歷位於德國黑森林州Darmstadt的煉金術古堡(Burg Frankenstein)以及聽聞1606年Silesia地區(現為波蘭境內的Ząbkowice鎮)的掘墓醜聞,年輕聰慧的瑪麗雪萊想像著一位野心勃勃的科學家創造了全新生命,卻對自己的創作感到無限恐懼與無比懊悔,加諸Frankenstein意為「法蘭克人的基石」的語言學詞源,因而啟發《科學怪人》的小說靈感(註一)。首版於1818年倫敦匿名出書,副標題The Modern Prometheus源於詩人丈夫雪萊1820年的四幕詩劇《普羅米修斯獲釋》Prometheus Unbound;1831年,修訂版以瑪麗雪萊掛名為主作者,並增添新序,解釋小說架構。
融合哥德驚悚與浪漫主義的《科學怪人》,不啻為英國古典文學史上最亮眼、最驚艷、卻也最哀淒的瑰寶,啟發後世無數音樂、影音改編與創作。自1910年美國短片編導J. Searle Dawley(1877–1949)16分鐘的《科學怪人》首發大銀幕後,中外編導無不前仆後繼,爭相呈現詮釋版本。最廣為人知且飽含原著精神者,當數1994年北愛爾蘭裔導演肯尼斯布萊納(Kenneth Branagh)自導自演,集結硬底子蠻牛勞勃狄尼洛(Robert De Niro)飾演「怪物」的《瑪麗雪萊之科學怪人》了。
以《羊男的迷宮》一名驚人的墨西哥導演吉勒摩戴托羅(Guillermo del Toro)自小熟讀英國哥德派文學名著,於2007年表示『盡力爭取製作「彌爾頓悲劇」版本的《科學怪人》』,但卻遭逢2007-08年美國編劇協會大罷工而計畫停擺,爾後與環球影業耗時多年的討論,皆無定案。直至2022-23年,Netflix與戴托羅簽署長年合作協議,先發上架恐怖詭譎的《吉勒摩戴托羅之珍奇櫃》Guillermo del Toro’s Cabinet of Curiosities廣受影迷影評喜愛,而醞釀數十載的《科學怪人》也隨之滿血復活。
2025年8月30日於威尼斯影展大展廳(Sala Grande)全球首映的《科學怪人》,集結人氣高漲的奧斯卡伊薩克(Oscar Isaac)、新生代恐怖天后米亞高斯(Mia Goth)、帥氣挺拔的雅各艾洛迪(Jacob Elordi)、獎項常客克里斯多夫華茲(Christoph Waltz)以及英國《權力遊戲:冰與火之歌》系列實力派David John Bradley與查爾斯丹斯(Walter Charles Dance),配備吉勒摩戴托羅精緻迷人的場景調度、瑰麗繁複的服飾語碼以及奇異多變的虛實交錯,再度詮釋兩百年前瑪麗雪萊飽含「弒父戀母」、「超越父權」、「造物主與被創造」、「隔絕與疏離」的哥德暗黑羅曼史。
〈超越父權的弒父戀母〉
1857年,深陷北極冰層的丹麥艦隊,意外收留了身負重傷的維多法蘭克斯坦(Victor Frankenstein),艦長也不期得知敏感善變科學家的過往身世。
吉勒摩戴托羅先以瑪麗雪萊原著版本中最後章節的倒敘回憶手法搬遷至本片《科學怪人》的起始橋段,並以「造物主科學家」的觀點對照「被創造怪人」的經歷,穿插以「女性凝視」三角戀的陰柔論述,旁觀了弒父戀母伊底帕斯情結的家族悲劇。
瑪麗雪萊創建《科學怪人》角色奠基於希臘羅馬神話以及英國詩人約翰彌爾頓(John Milton,1608–1674)1667年出版的長詩《失樂園》Paradise Lost。《失樂園》經常以「勝利者維多」The Victor代稱為上帝;《科學怪人》科學家維多法蘭克斯坦與上帝在《失樂園》創造生命的行為模式不謀而合。最有趣在於,希臘鬼才導演尤格藍西莫(Yorgos Lanthimos)2023年勇奪威尼斯金獅獎的哥德式奇幻《可憐的東西》Poor Things,改編自蘇格蘭藝術家兼小說家格雷(Alasdair James Gray,1934-2019)1992年出版的同名小說,威廉達佛飾演宛如上帝的解剖學教授Godwin Baxter,姓名致敬了瑪麗雪萊嫁至詩人珀西雪萊前的出生姓氏Mary Wollstonecraft Godwin。
《科學怪人》浪漫卻瘋狂的科學家維多法蘭克斯坦不啻為瑪麗雪萊投射貴族詩人丈夫珀西雪萊的鏡像:身為長子的珀西雪萊,備受家人親戚寵愛。其祖父為第一代戈林堡準男爵比希雪萊(Sir Bysshe Shelley,1st Baronet of Castle Goring),其父是維新黨議員提摩西雪萊(Timothy Shelley,1753–1844);小說中維多法蘭克斯坦出生於義大利那不勒斯,童年在瑞士日內瓦悠悠度日,爾後前往德國求學;父親家世顯赫、富可敵國。
珀西雪萊的親妹妹和《科學怪人》中維多的養妹都名為伊麗莎白,且貴族詩人雪萊不時以「維多」作為筆名,還與伊麗莎白合著《原創詩集》Victor and Cazire。在伊頓公學求學期間,雪萊不時以電磁、火藥進行多項實驗,於牛津大學時期,其宿舍房內總是架滿了各式科學儀器。
而2025年吉勒摩戴托羅版本的《科學怪人》,由奧斯卡伊薩克飾演維多法蘭克斯坦,與歷年影視改編角色,尤其以1994年肯尼斯布萊納(Kenneth Branagh)自導自演相較,五官更深邃、嗓音更深厚、性格更深沉;雖說奧斯卡伊薩克飾演宛如上帝的「造物主科學家」,並不如威廉達佛於《可憐的東西》飾演宛如上帝的「解剖學教授」Godwin那般有趣、充滿慈愛、飽含理解,但是卻在「假扮神父」的橋段,與米亞高斯飾演的「未來弟媳婦」伊麗莎白,唇槍舌劍、互不相讓卻互探底細的輕鬆詼諧,讓飽含歌德驚悚與「彌爾頓悲劇」的《科學怪人》令揪心的觀眾們咧嘴一笑。
而這稍縱即逝的咧嘴一笑橋段,卻埋伏了「造物主科學家」自小喪母、父權制霸的童年陰影。即使胞弟威廉(由奧地利新生代Felix Kammerer飾演)稍嫌軟弱卻溫柔體貼的兄弟情誼,也無法解除維多的喪母之痛、憤恨不平與傲慢冷漠。維多愈想在科學領域超越父權的「伊卡魯斯自負」(註二),就越趨近弒父戀母的「伊底帕斯情結」輪迴;維多誤認為創造生命等同於弒父成功,卻同時繼承了父親的「鏡像」:急功近利、暴虐苛刻、毫無同理、自私冷酷;而這高度自戀的反社會人格,伊麗莎白那溫柔聰穎的「女性凝視」早已看破不說破。導演吉勒摩戴托羅更以米亞高斯一人分飾母親克萊兒與投資商女兒伊麗莎白,隱喻了全體男性角色共持高度的戀母情結。而自戰場屍塊密密縫合而成的「科學怪人」,更是「造物主科學家」的強化「鏡像」。
〈造物主與被創造〉
Did I request thee, Maker, from my clay to mould me man?
Did I solicit thee from darkness to promote me?
—Paradise Lost
瑪麗雪萊的《科學怪人》的開篇引用約翰彌爾頓《失樂園》中的無數問句,並以「科學怪人」與盲眼智慧老人相處中,得知「我是誰?我打從哪兒來?又將往何處去?」的自我認同大哉問。
「科學怪人」怪物形像也源自《失樂園》中撒旦原型。澳洲新星雅各艾洛迪飾演的「科學怪人」,摒除百年來「國字臉、細長眼」的綠巨人形象,象牙膚色、瘦削精實,臉龐身軀點綴著一抹湛藍,宛如破碎的希臘古典大理石雕像。
就如同吉勒摩戴托羅《地獄怪客:金甲軍團》以及《水底情深》的兩棲物種,(恰恰好都是由美國演員道格瓊斯Doug Jones飾演),「科學怪人」影片起始的造型與緘默,宛如喪失面孔的幽靈,帶著難解的陰鬱,卻因為溫柔聰穎的「女性凝視」,而激盪其「我很醜,但是我很溫柔」的人性溫暖。
日裔美籍政治經濟學者法蘭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 1952-)2018年出版的社會學研究《身分政治》(註三),先以1789年法國大革命後釋放的全球化身分認同政治版本,其一為要求「維護個人尊嚴」,其二則是「承認集體尊嚴」,並從德國哲學家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1844-1900)的著作《善惡的彼岸》Beyond Good and Evil延伸討論,指出雖說「人人生而自由,人人追求自由之渴望視為平等」是「自己為各種概念下定義的權利,包括生存、意義、宇宙和人類生活奧祕等概念」,但是尼采忽略了此一問題:並非人人都是毫無瑕疵的超人。
那麼,《科學怪人》的開篇『造物主,我可曾要求過?從團土型塑成我?』的大哉問,是存在先於道德的,也是作者瑪麗雪萊與後世無數編導之於人類最終恐懼「生的意義為何?而惡又從哪裡來?」的開放性詰問。
以原著小說和改編版本而論,《科學怪人》中法蘭克斯坦家父的自傲高冷轉變嚴苛冷峻、「造物主科學家」由野心勃勃變態為暴虐無情、「被創造怪人」的好奇無知至最終的復仇烈火,他們「惡」的來源,是源於對「生」的失望:生活的用意、生命的價值、生存的意義。三者互為彼此「怪人」性格的強化,也是彼此命運的鏡像:為了滿足自我私慾與權力渴望,不惜踏入最道德黑暗的邊界。
當然也因為三者皆非「毫無瑕疵的超人」,即使法蘭克斯坦父子皆為宛如「造物主上帝」般的不可一世,雅各艾洛迪飾演的「科學怪人」甚至就是細胞突變的金剛狼,但是當穩定共有的道德視域消失(米亞高斯飾演維多法蘭克斯坦的母親克萊兒以及橫豎在威廉、維多以及科學怪人多角戀的伊麗莎白的逝去),被相互較勁的價值系統亦或是自視甚高的自負所取代,且絕大多數者繼而萌生強烈的不安、焦慮與疏離感,因為,他們不了解真正的自我。
福山教授的《身分政治》一書也毫不避諱點名,「大多數人們自認是真實內在的自我,其實是由與「他者」的關係、以及「他者」提供的規範和期望所建構」,為了發掘僅僅屬於自己的個體性,人們便踏上了各式各樣認知自我的旅程。《科學怪人》中,富有卻嚴厲的家父恨鐵不成鋼,好以培養頭號繼承人;野心勃勃的科學家以創造新生命為鍊金術;而被創造的「科學怪人」則渴望與女性、家人甚或是陌生者建立關係,三者皆為了「維護個人尊嚴」,而不得不「承認集體尊嚴」,而這種身份認同的危機對應表現型個人主義,為了尋找能使自我個體重新連結社會群體、重新建立明確道德視域的共同身份,極度追求個人權利的普遍承認,也就是「生與惡」、「造物主與被創造」「衝突與復仇」的無限輪迴。
〈隔絕與疏離〉
原著小說與後世改編版本的《科學怪人》,指明社會疏離既是罪惡的根源,也是罪惡的懲罰。科學怪人讀畢《失樂園》後,竟表示能完全理解撒旦孤傲的心理掙扎,沉浸於創世紀的末世謎題之中。他也認同自身的超人力量與不請自來的永生──使其成為施以暴力的最佳人選。
科學怪人爾後講述了他自我放逐的身份認同旅程,好如普羅米修斯獲釋,時而溫柔,時而兇猛,最終令人心碎。冰冷的荒野既是無限的希望,卻也是無盡的監獄,令觀者既恐懼又欣慰。
對維多而言,疏離也導致錯誤的決定,同時也是一連串錯誤決定的懲罰。科學家獨自一人在陰暗、孤立、隔絕的實驗室、遍佈屍塊與血水,創造新物種。「孤獨」使維多的野心倍增、自負暴漲,但這種宛如「牢房」的工作模式本身就是無形的刑罰。即使新生命誕生後,維多這新手爸爸毫無養成經驗,也毫無教育計畫,與周圍的人更加疏離,因為除了贊助商哈蘭德,幾乎無法向任何人透露他的創世紀實驗。
科學怪人和造物主科學家都不約而同,將自身比喻為《失樂園》中的撒旦:與上帝的疏離既是撒旦的罪過,也是撒旦的懲罰。而瑪麗雪萊更藉由書寫小說,提出了「人與人之間的疏離,根源在於自我隔絕」:個體之所以拒絕與他人或是外界保持聯繫,是因為自我無有價值認同。
瑪麗雪萊之《科學怪人》的最終章,因「弒父」───謀殺造物主─── 而備感孤單,其隔絕疏離與自我厭惡無以計量。雖說吉勒摩戴托羅版本的《科學怪人》隔絕疏離並未導致自我毀滅,但是悲淒心碎的開放式結局,仍然無法擁有《可憐的東西》令人會心一笑的成長日記。
〈紀實與小結〉
雖然吉勒摩戴托羅對於雅各艾洛迪飾演的科學怪人與米亞高斯飾演的雙重女性特質,就如同《水底情深》與《猩紅山莊》中「遭致誤解與隔離的男性」與「溫暖聰慧的深情女性」是飽含憐憫與不捨的,但是吉勒摩戴托羅的認同幾乎完全集中在奧斯卡伊薩克飾演的科學家維克多身上,對於內心瀕臨瘋癲邊緣的操縱者,特寫鏡頭中帶著懺悔般的低語,卻又恐懼不已,燃燒烈焰的熾天使正是科學家的心魔與導演的夢魘。
無論是編導或是科學家,皆是一絲不苟、注重細節,致力於將現有技術超越極限的藝術家,但是單憑一己之力,他們深知無法如期完成任務。而獎項常客克里斯多夫華茲(Christoph Waltz)飾演的軍火商兼贊助人哈蘭德(Harlander),出於不可告人的目的,堅持大筆資助野心勃勃科學家那看似不可能的可能任務。
而贊助人哈蘭德之於科學家維多,正是串流巨頭Netflix之於編導吉勒摩戴托羅。正如科學怪人實驗在後勤出了包,吉勒摩戴托羅在Netflix支持下的夢想鉅作《科學怪人》,精美絕倫、規模宏大、構思精巧,卻不得不在2025威尼斯影展期間首映後,十月份只以在有限戲院檔次公播,十一月第一週末便屈居為小螢幕規格體驗。無怪乎8月30日威尼斯影展業界首映場,片頭五彩霓虹的Netflix商標一亮,在場不少影評業者們,噓聲噗聲綿延不斷。
雖說吉勒摩戴托羅在威尼斯映後國際記者會上表示「從不擔心人工智慧,而是人性愚蠢」,並延續一貫精雕細琢的手作場景模型,以及與劇組服裝設計師Kate Hawley為米亞高斯雙重角色設計了色彩鮮豔、綴有羽毛的蓬裙禮服,巧妙暗示貫穿全劇的「伊卡魯斯越父自負」與「伊底帕斯戀母情結」,隱喻了科技精英的傲慢自大和警示人工智慧濫用的全球浩劫,但是,或許連靈感滿缽,才華洋溢的製作人編導,也無法拒絕與大筆資金的串流合作,而犧牲了電影誕生的初衷:在黑暗的大螢幕空間產生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與藝術連結。
而或許,即使我們捫心自問,也不能完全解惑的是:
串流真為電影之惡嗎?電影又為何而生?
參考書目:
註一:
Stableford, Brian.“Frankenstein and the Origins of Science Fiction”. Seed, David (ed.). Anticipations: Essays on Early Science Fiction and its Precursors. Syracuse University Press. pp. 47–49. ISBN 978-0815626404. Retrieved 19 July 2018.
註二:
Icarus stride over Daedalus:
希臘建築師兼發明家Daedalus替克里特島國王米諾斯(Minos)建造一座巧妙詭譎的迷宮,以豢關牛頭人身怪物Minotaur。但國王擔心迷宮設計圖走漏,於是下令將建築師父子監禁高塔,以防逃脫洩密。
父親Daedalus以蜂蠟結合鳥羽製成了飛行翼為越獄工具,但不耐高熱。無奈年輕氣盛的兒子伊卡魯斯Icarus無視父親的警告,趁機竄升,蠟翼融化,遂而墜海而溺斃。父親喪子,將那對蠟翼懸掛在奧林帕斯山的阿波羅神殿裡,從此不再飛翔。
警世諺語don't fly too close to the sun因此而廣為人知。
註三:
Fukuyama, Francis. Identity: The Demand for Dignity and the Politics of Resentment.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1st Edition, New York: 2018.
法蘭西斯福山,《身分政治:民粹崛起、民主倒退,認同與尊嚴的鬥爭為何席捲當代世界?》。洪世民 譯。台北:時報出版,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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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評論網2025/11/15電子報 https://www.thenewslens.com/column/streaming/26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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